一九九零年的吉安,夏末秋初。
赣江的水裹挟着黄沙,呜咽着向东流去。
傍晚的码头,空气黏腻而沉重,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发的麻袋味和汗水的酸腐气。
夕阳像个巨大的、腌得过头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挂在天边,把江面和对岸的矮山都染成了一种暧昧的橙红色。
“呜——”一声沉闷的汽笛声从下游传来,一条略显破旧的客运轮渡正慢悠悠地准备靠岸。
码头上立刻响起一阵嘈杂,扁担、板车、招揽住宿的叫卖声、寻找亲人的呼喊声混作一团。
这里是吉安城活力与混乱交织的一个脉搏点,每天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流,也沉淀着各式各样的欲望。
离码头装卸区稍远些,是一排依着缓坡搭建的简陋棚户,多是做些小吃、茶水、杂货生意,供码头工人和等船的旅客歇脚。
其中一家没有招牌的茶水铺子外,歪歪扭扭地摆着几张油腻腻的小桌和几条长凳。
陈东就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背对着喧嚣的江面。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薄的蓝色汗衫,下身是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裤子,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一截精瘦却结实的脚踝。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个子不算极高,但骨架匀称,裸露的胳膊上线条分明,那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花架子,是实打实出力干活磨出来的力气。
他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深褐色的凉茶,几乎没怎么动过,杯壁上凝满了水珠,缓缓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他坐的姿态很放松,甚至有些懒散,一手搭在桌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桌面。
但他的眼睛却没闲着,目光平首,扫过不远处几个正围着一个小贩推搡吵嚷的年轻混混,又淡淡地移开,落在江面那艘正在缓缓靠岸的渡轮上,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像这傍晚的江风,吹在身上不冷,却也没多少暖意。
“东哥,您的茶都凉了,给您换杯热的?”
茶水铺的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凑过来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在这码头摆摊久了,眼睛毒得很,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心里门清。
这个叫陈东的年轻人,平时话不多,也不见他如何张扬跋扈,但码头上几个管事的,见了他都会点点头打声招呼。
就凭这个,老板就不敢怠慢。
陈东没转头,只是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
这时,码头那边吵嚷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刚才那几个围着小贩的混混似乎动了真火,其中一个黄毛猛地推了那小贩一把。
小贩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模样,挎着一篮子新采的莲藕,被推得一个踉跄,篮子脱手,白生生的莲藕滚了一地,沾满了尘土。
“妈的,几个破藕还敢要这个价?
老子在吉安码头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黄毛骂骂咧咧,抬脚就要去踩那些莲藕。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
这种事在码头太常见了,为了几分几毛钱,或者干脆就是为了抖抖威风,冲突时有发生。
小贩急得眼圈发红,想去捡,又不敢上前,嘴里不住地哀求着:“几位大哥,行行好,这价是公道价啊,我家里娃还等着这钱交学费哩……”黄毛和他几个同伴哄笑起来,显然没把这哀求当回事。
陈东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端起那杯没喝的凉茶,仰头,喉结滚动,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冰凉的茶水似乎没能驱散他眉宇间那点若有若无的燥意。
他把杯子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顿。
“啪”的一声轻响,并不刺耳,却让一首留意着他的茶水铺老板心里一跳。
陈东站起身,没看那边吵闹的场面,也没理会老板询问的眼神,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的步子很稳,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几乎没什么声音。
他穿过看热闹的人群,那些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缝隙。
黄毛正要一脚踩下去,忽然感觉身边光线一暗,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和那摊莲藕之间。
他不耐烦地抬头,刚要开骂,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威胁,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看着江水里一块普通的石头。
但黄毛到嘴边的脏话却猛地噎住了,心里没来由地一突。
他认得这个人,常在这一片走动,好像叫陈东,听说手底下很硬,前两个月码头抢活干,他一个人一把扳手,放倒了三个壮汉。
“东…东哥?”
黄毛的气势不自觉矮了三分,收回脚,脸上挤出一丝干笑。
陈东没应他,弯腰,从尘土里捡起一根沾了泥的莲藕,用手指抹了抹,露出下面白嫩的藕肉。
他侧头看向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贩。
“多少钱一斤?”
他问,声音不高,带着本地口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平淡。
“一…一毛五…”小贩哆哆嗦嗦地回答。
陈东掂了掂手里的藕,又看了看地上滚落的那些,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黄毛脸上。
“他的价,没喊错。”
陈东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地上的,你们弄脏的,买了。”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黄毛脸皮涨红了。
他身边还有几个弟兄看着,觉得有点下不来台,梗着脖子道:“东哥,这点小事…没必要吧?
他就是个乡巴佬…”陈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时间好像凝滞了几秒。
江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毛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他感觉陈东那平静的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那些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传闻,最终,那点可怜的虚张声势彻底垮掉。
“……买,我们买。”
黄毛悻悻地嘟囔了一句,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给小贩,也没敢数够不够,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很快不见了。
小贩拿着钱,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陈东把手里那根擦干净的莲藕放回他的篮子里,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人群自动分开,目光复杂地投向他,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惧怕。
他走回茶水铺那张桌子,重新坐下,对老板说:“老板,续杯茶。
热的。”
老板如梦初醒,连忙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给他换上新泡的热茶,热气腾腾,茶香微苦,驱散着傍晚的凉意。
江面上,那艘渡轮终于靠稳了跳板,更多的人流涌上码头,喧闹声瞬间放大了数倍,新的故事和冲突即将在这里上演又湮灭。
陈东端起热茶,吹了吹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年轻却沉静的脸庞。
风波看似平息于无形。
但谁都知道,这吉安码头,就像这赣江水,表面平静,底下从来都是暗流汹涌。
今天的这点小涟漪,或许什么都不是,也或许,只是某场大风浪起始处,最微不足道的一圈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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