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暖的意识是被碎玻璃似的疼唤醒的。
后脑勺撞在柏油路上的钝痛还没散尽，鼻尖却先捕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不是医院的消毒水，是旧木头混合着米糊的暖香。
她猛地睁眼，看见泛黄的墙纸上贴着1998年的挂历，边角卷成波浪，画着穿红袄的胖娃娃。
“江哥，快把小暖抱起来，该喂米糊了。”
女人的声音从厨房飘来，带着水汽的温软。
江暖僵硬地低头，看见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磨出毛边，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疤——那是父亲江卫国年轻时修自行车被链条夹的。
她，江暖，一个刚和母亲周秀吵完架摔门而出的23岁姑娘，在被车撞飞的瞬间，竟钻进了25年前父亲的身体里。
摇篮里的婴儿突然哭起来，细弱的哭声像小猫挠心。
江暖挪过去，看见竹编摇篮里躺着个粉团似的娃娃，闭着眼睛蹬腿，额前的胎发被汗濡湿，正是牙牙学语时的自己。
“暖暖乖，爸爸抱。”
她开口，喉咙里滚出的却是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父亲特有的烟嗓。
婴儿被抱起时哭声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突然伸出小胖手，拍在她脸上，含糊地喊：“爸……爸……”江暖的眼眶猛地热了。
她记不清这回事，是后来母亲总念叨：“你一岁时先会喊爸，你爸抱着你在院里转了三圈，晚饭多喝了半斤酒，醉得抱着柱子傻笑。”
正愣神时，院门“吱呀”开了。
母亲周秀端着白瓷碗走进来，碗上印着歪歪扭扭的小熊，正是她小时候摔缺了口的那只。
25岁的周秀扎着马尾，发梢沾着菜市场的露水，围裙上绣着朵没完工的向日葵，针脚歪歪扭扭。
“刚去陈姨家借了点红糖，给小暖的米糊里掺点。”
周秀把碗递过来，指尖带着凉水的凉，“她昨天烧刚退，得多补补。”
江暖接过碗，碗沿的缺口硌着掌心。
她突然想起，上周和母亲吵架时，自己摔碎了客厅的玻璃杯，周秀蹲在地上捡碎片，手指被划出血也没吭声。
“对了，周叔刚才来电话，说他媳妇生了，是个小子，叫强强。”
周秀擦着婴儿的口水，“等满月了带小暖去看看，将来让他俩当伴儿。”
江暖“嗯”了一声，低头喂米糊。
婴儿的小嘴裹着勺子，奶渍沾在下巴上，像只偷喝了奶的小松鼠。
阳光从木窗斜切进来，在周秀的发梢镀上金边，她哼起跑调的《小星星》，和记忆里母亲哄她睡觉时的调子一模一样。
这时，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
周叔周建林抱着襁褓冲进院，军绿色的外套沾着泥：“老江！
我家强强认生，就跟你家小暖亲！”
他把襁褓往摇篮边凑，两个婴儿隔着半尺距离，突然同时咯咯笑起来。
江暖看着年轻的周叔，想起他后来在工地摔断了腿，是父亲背着他跑了三公里去医院。
周秀总说：“你爸嘴笨，可心里热乎，当年你周叔家穷，你爸偷偷往他家米缸塞过二十斤粮。”
暮色漫进院子时，江暖抱着睡着的婴儿坐在竹椅上。
周秀在厨房煎带鱼，油星溅在锅底的声音里，她听见母亲和陈姨打电话：“……小暖今天肯吃米糊了，江哥抱着她时，她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呢……”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挂历的边角。
江暖低头，看见婴儿攥着她的食指，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一刻她突然懂了，所谓父母，就是从你攥住他们手指的瞬间，便把整颗心都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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