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得如同一块巨大的、浑浊的琥珀。
重型机器的轰鸣声仿佛有实质的重量，重重砸在耳膜上，再钻进脑子里，持续不断地捶打着神经末梢。
推土机巨大钢铁履带碾过之处，倾倒的树干被压榨出最后微弱的呻吟，“咔嚓——吱嘎——”，随后爆裂开来，湿漉漉的纤维组织暴露在浑浊发烫的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草木体液与腐烂泥沼混合的气息。
泥土像被犁开的陈旧伤疤，翻卷起湿润黝黑的内部。
杜伟明就站在这片狼藉的边缘，身后是新浇筑不久的、粗糙冰冷的项目指挥部水泥地面，面前是被钢铁巨兽反复蹂躏着的原始林地。
刺目的探照灯光柱在尘土缭绕的空气中粗暴地扫射切割，勾勒出他瘦削硬挺的身影。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镜片后的双眼像两颗冰冷的琉璃珠，只倒映着进度电子屏上那串不断跳动的猩红数字：**项目进度：71.5%**。
那跳动的数字，是他此刻世界唯一有力的心跳，是他的兴奋剂，也是他唯一的温度来源。
森林的悲鸣，不过是计划书上必须消除的杂音。
“进度还是慢了。”
他侧过头，声音平板无波，像一块刚出冷冻厂的钢板。
汗水在他鬓角汇集，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渗进挺括却沾染了黄色泥点的白衬衣领口。
身旁的项目副手李维刚正拿着对讲机嘶吼，唾沫星子从嘴角喷溅出来，又被炙热的空气迅速蒸发。
“A队！
他妈的给我快推！
没看见老板在这里吗？
天黑之前平不掉这块坡地，所有人这个月奖金全泡汤！
吊机！
吊机！
把那块石头给我碎掉扔沟里去！”
远处，更庞大的身影正在黑暗中升起。
那是刚从港口卸下、运抵不久的终极重器——“山魈”超级伐木机。
它庞大的三角履带底座碾平地面，多关节的机械臂在夜空中徐徐展开长达数十米的巨型合金链锯与重锤。
它的轮廓狰狞如同苏醒的工业泰坦，散发着压倒性的威慑力。
工人们蚂蚁般围在它脚下做最后的检查和液压管线连接，为明天的首次全功率测试做最后的准备。
明天，它会像撕开纸片一样撕裂这片阻挡在资本面前的最后屏障。
一股极细微、带着冰凉湿气的风，毫无征兆地穿过喧嚣的工地，拂过杜伟明的后颈。
那感觉如同被某种粘腻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
他下意识地绷紧肩膀。
就在这风带来的、短暂的寂静缝隙里，一丝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嗡”声，钻进了他的耳蜗深处。
像一个老旧的、正在启动的高频引擎，又像是千万只细密的、长着透明翅膀的生命在极近的黑暗中高速振翅。
他猛地回头，视线锐利地扫向风来的方向——那里只有漆黑一团、被工程灯光切开的锯齿状森林边缘。
树影在灯光边缘剧烈摇晃，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
什么都没有。
风裹挟的尘土扑面而来，带着细小的砂砾砸在他脸上，有些微刺。
肯定是连日疲劳导致的幻听。
他伸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指腹传来黏腻的汗湿触感。
“杜总？”
李维刚疑惑地看着他僵硬的姿势。
“没什么。”
杜伟明喉咙有点发干，声音哑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通知工程监理组，明天‘山魈’所有测试数据，我要第一时间拿到报告。”
“明白！”
李维刚转身再次对着对讲机咆哮。
杜伟明迈步走向停在几米外的越野车，打算去下一个标段查看。
沉重的凯夫拉工业靴底踩在被机械推平、又迅速在车轮下再次变得坑洼泥泞的营区路上，发出吸吮般的“啪嗒”声。
一只飞虫突然撞上了他的前额。
杜伟明皱眉，条件反射地挥手驱赶。
然而指尖挥空。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指尖。
什么都没有。
额头上干干净净，连一丝飞虫撞击的微痛都未曾留下。
可刚才那一下“啪”的轻响是那么真实。
撞击的触感……甚至带着一点微弱的、黏着的凉意。
又是一阵风。
风中那奇异的高频“嗡”声又来了，更清晰了一些，仿佛就在耳壳内壁响起。
这一次，他甚至捕捉到其中某种无法理解的、破碎的节奏，像是毫无意义的音节排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脚边吸引。
那是一个浅浅的、刚被车轮压出的小水洼，反射着高处探照灯惨白的光。
水洼底部沉淀的灰黄色泥浆在表面光晕下缓缓蠕动，但在那晃动的光影中，他似乎看到了极其短暂的、极其异常的景象——水面倒映出无数细小的、微微发光的东西。
那绝不是漂浮的尘埃。
它们在缓慢地旋转、沉降，带着一种诡异的、生物般的律动。
每一颗都散发着极淡、近乎透明的绿色磷光。
像活的、有呼吸的星星粉尘落入泥沼。
下一秒，轮胎驶过，泥浆剧烈翻滚。
碎光瞬间湮灭。
水洼恢复浑浊。
杜伟明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抽紧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然松开。
一股突兀的、带着腐朽苔藓气息的凉气顺着鼻腔首冲大脑深处。
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视野边缘仿佛爬上了一层薄薄的、极其细密的网纹，飞快地闪烁了几下又消失。
恶心感猛地翻涌上来，首顶喉咙。
他踉跄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车身冰冷的钢板。
沉重的凯夫拉手套接触钢板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痉挛着，额角迅速渗出大片冰凉黏腻的汗水，顺着太阳穴流下。
眼镜镜片因他急促的呼吸蒙上了一层雾气，隔绝了眼前清晰的世界。
周围刺耳的引擎轰鸣和金属碰撞声陡然拉远，变成了嗡嗡的背景杂音。
耳边那个高频震动的嗡鸣却异常清晰地占据了主位，变得更为复杂多变。
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来自极其遥远又无比贴近的幽暗之地中，无数古老树木垂死根系挣扎的呜咽，以及巨大朽木空洞内部回荡的、缓慢腐朽的喘息。
“杜总！
您……您没事吧？”
一首紧张跟在几步外的助理林小雯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声音带着被惊吓的颤抖。
她试图扶住杜伟明显然有些虚软的手臂。
年轻女孩眼中的关切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恐惧，老板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态。
“滚开！”
杜伟明猛地甩开了林小雯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几步，脸色瞬间煞白。
他粗暴地拉开越野车门坐了进去，冰冷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别挡着我的时间！”
车门发出沉重的砰响，隔绝了外面浑浊的空气和喧闹。
他靠在驾驶座冰冷的皮革靠背上，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额头、脸颊、后颈全是冰凉的汗水，背部的衬衫也迅速被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湿冷的黏腻感。
那股莫名的腐朽气味似乎还顽强地残留在他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他摸索着抽出纸巾，用力擦拭镜片上的雾气，模糊的视野再次清晰。
车窗外，工地上惨白的光源撕裂着黑暗，尘土在光柱中翻滚跳跃，如同无数不安的灵魂。
那些光源之外的森林，此刻显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巨口。
“嗡…………”那奇特的声音又来了。
它从未停歇。
杜伟明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内侧，锐利的刺痛和口中瞬间弥漫的铁锈味让他混乱的神经猛地一清。
他闭上眼，重重地吸了一口车内混合着皮革和淡淡空调清新剂味道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幻觉。
疲劳过度导致的神经衰弱罢了。
那该死的森林空气，里面肯定有什么致幻的花粉或者腐殖质颗粒。
他必须尽快拿到那块地，完成项目。
进度！
进度才是他唯一的清醒剂。
他掏出手机，冷硬的光线照亮他的下巴。
调出“山魈”的最终调试流程表和明日测试区域的三维模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死死钉在那些图表和数据线上。
手指划过屏幕，调出通讯录，拨通了森林警备主管的号码，声音是他一贯的冰冷强硬：“我是杜伟明。
听着，立刻增加第三安全巡逻圈的人手密度，尤其是……尤其西面和北面的森林边界线。
配备热成像仪和驱散烟雾弹。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今晚和明天，任何森林里的‘东西’，飞鸟也好，老鼠蛇虫也好，一只都不准靠近‘山魈’测试核心区！
测试完成前，把森林给我死死‘按住’！
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他把手机扔回副驾座位，启动引擎。
冰冷的空调风从出风口猛烈吹出，驱散着车厢内他身体散发出的短暂恐慌气息。
越野车在坑洼的道路上颠簸前行。
车灯锐利地切开前方的黑暗与尘土。
但他看不到，在他离开那处浅水洼之后，那浑浊的水面下，极细微的、如同绿色星辰沉入泥沼般的闪烁并未完全消失。
它们缓缓沉降，仿佛在等待某个契机，融入这片被蹂躏的泥土深处——某种更庞大意志的无声先遣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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