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在山风中听见了铃响。
那铃音又轻又脆，贴着盘绕的崖壁曲折上升，针一样扎透了呼啸的风声。
这不是风吹动老藤上枯死叶片的声音，而是真正的、包了铜的铃舌撞在内壁上的声音，活物才能带出的声响。
山间浓得化不开的雾包裹他的脚踝，夜色正深。
他将一把磨得雪亮的骨耜插进腰间草绳里。
骨耜是几代人用过的东西了，触手光滑沉重。
它本该被雪藏，等明年开春犁开第一茬冻土时重见天日，但今夜它出鞘了。
秦苍没有回头，土屋的木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透出两个小脑袋挤在一起的阴影轮廓。
那是秦昭，八岁；秦月才十岁。
风推着雾爬进门槛，孩子细瘦的影子在烛光摇动里微微瑟缩了一下。
秦苍喉咙有些发硬，最终还是沉默地把门替他们带拢。
他转身一步步走进浓雾。
老林里的声音多起来了。
脚下腐殖土被厚重靴跟碾进泥里，沉闷压抑。
隔雾望去，几点黄晕灯火在山道上浮动，摇摇晃晃，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亮起了眼睛。
秦苍的脚步停在村口那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下，他认得那张疤脸，黑山，盗马贼里出了名的狠角儿，手下血债能染红这条山溪。
此刻那张脸上带着粗狞的笑意，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他手里提着个物件。
那是个小小的、旧得褪色的红布老虎。
小昭今年生辰，阿月自己一针一线缝的。
“听说……”黑山粗糙的手指拈着那布老虎的耳朵，嗓子像钝刀刮过硬木，“秦家大哥认得王陵的门？”
秦苍的视线钉在那脏污的红布上，喉咙里挤出干涩的一个字：“放。”
黑山咧嘴，一口黄牙在雾里泛着腻光：“孩子好啊，脸蛋嫩得像新剥的笋尖儿。”
他顿了顿，目光像蛇一样舔过秦苍的脸，“在山上等你，就三天，三天不见血……孩子就不好看了。
我耐心不多。”
雾猛地旋动了一下，夜枭的厉叫划破死寂。
秦苍看着黑山转身，身影被身后的壮汉簇拥着没入浓雾。
那点微弱的红布影子在雾流里一闪，消失不见。
他钉在原地。
腰间那把沉重的骨耜烙着一股子冰冷，首往骨髓深处钻。
三天。
秦苍在石屋里坐成了一块山岩，炉火奄奄一息，映着他干裂的唇角。
阿月的碎花发带，小昭最爱玩的小牛骨哨子，都还在墙角那只豁口粗陶罐里。
他眼前晃动的却是黑山那双眼睛，混着泥垢的指头捏着阿月亲手缝的红布老虎。
布老虎耳朵上有片深色印子，像铁锈，像陈年的血干透了。
夜色再次吞噬山峦，最后一缕微光在山棱上沉没。
秦苍猛地睁开眼。
炉灰的冷意顺着裤角爬上来。
山道漆黑，像黏稠的墨。
林子里暗伏着无数窸窣声。
秦苍踩在冰冷的石径上，像踩着自己的棺木前行。
盘绕山巅的狰狞岩石拱卫着巨大断崖，崖底深不见底的黑暗被一圈惨绿的火把照亮。
黑山叉开腿坐在一张豹皮披着的石头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腿。
秦苍的目光越过黑山，像利剑扎向他身后阴影。
阿月和小昭被捆成一团，绳子勒进棉袄里。
两个孩子蜷在冰冷的地上，脸上全是尘土与干涸的泪痕，阿月死死咬着下唇，把小昭的脑袋护在怀里，睁大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鬼火。
两个穿短打的盗墓贼嬉笑着在孩子们脸上摸了一把。
小昭猛地哆嗦了一下，阿月狠狠扭开头，牙齿咯咯作响。
秦苍手指攥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肉里。
黑山歪着头，用马鞭梢点了点脚下的断崖：“埋骨地，到了。”
秦苍盯着深渊之上那片光滑如镜的石壁。
壁面平整得诡异，月色流淌其上，映出惨青一片。
石壁正中刻印着一只盘踞的巨眼图腾，线条古老而冷硬，眼瞳深陷，空洞地望着漆黑的苍穹。
那眼睛底下，有一条极细微的石缝，像一道结痂久远的伤疤——门隙。
“开个口，先验验。”
黑山甩了甩腕子，语气不容置喙。
秦苍朝那片壁障走去。
阿月和小昭的视线胶着在他背后，惊恐的抽泣压抑着破碎在喉咙里。
他踏过几块散着枯骨的碎石，在峭壁边缘停下。
石壁扑面而来的凉气，裹挟着一种深埋地底尘封千年的腐朽味道。
他伸出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拇指按在石壁那道深陷的眼瞳图腾中心。
锋利的石棱瞬间割破了指腹。
秦苍闷哼一声，鲜血渗出温热粘腻。
剧痛如潮水般沿着指骨朝手臂奔涌，瞬间淹没半个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压成齑粉！
指尖沾血的刹那，冰冷的石壁骤然活了过来！
壁面下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整座山体仿佛都呻吟了一声。
石粉扑簌簌地从古老眼瞳上方剥落。
石像巨眼的眼睑下方，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缝应血而开！
门隙在扩张。
石屑雨落，一股浓得令人窒息的沉腐死亡气息从中汹涌而出。
“门开了！”
有人兴奋地叫道。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枯败感顺着被血侵染的指尖席卷秦苍全身。
仿佛有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正在被那扇冰冷的门无情攫走、吞噬，只留下空洞的枯槁。
秦苍身体一软，踉跄一步单膝跪下，剧烈喘息。
黑山大步过来，一把拽起他散落的头发，对着火把昏黄的光，疤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诧与贪婪的狂喜。
秦苍的眼角边，那道原本浅淡的岁月折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加深延长，硬如刀刻！
额角霜白的鬓发如被无形的寒气覆盖，无声无息地雪白了寸缕。
血还在流，无声地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每涌出一滴，都像带走他十年奔流的时光。
门隙后那片巨大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孩子们压抑的哽咽撕扯着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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