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云逸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而是低矮、昏暗的木质结构。
雨水正从茅草和泥土混合的屋顶缝隙渗进来,滴滴答答,在床边的泥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
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味和某种陌生体味的空气涌入鼻腔,让他一阵反胃。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他不是躺在柔软的病床上,而是铺着一层薄薄干草的硬木板。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又混乱不堪。
他记得自己叫云逸,一个农业大学的青年教师,在考察古代粮仓遗址时,为保护学生被塌方的土石掩埋……再然后,就是这片黑暗和冰冷。
“啬夫!
云啬夫!”
一个略显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如果那扇简陋的木板能叫门的话)声响起。
不等他回应,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湿透的老者就闯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惶恐。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快去看看粮仓吧!
出大事了!”
老者急得几乎要上手来拉他。
粮仓?
啬夫?
零碎的记忆碎片开始强行拼接。
这是一个也叫云逸的年轻人的身体,大秦帝国砀郡下属某县粟邑的一名仓啬夫——管理县粮仓的小吏。
而眼前的老者,是协助他的仓佐,名叫丘老。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云逸的心脏。
穿越?
秦朝?
始皇帝末年?
“丘…丘老?”
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年轻。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扶着冰冷的土墙站起身,“粮仓怎么了?”
“霉了!
好些粟米都泛潮发热,生了绿毛!”
丘老捶胸顿足,“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再过两日,郡里征调民夫赴骊山的粮草就要启运,这数目要是对不上,我等…我等皆要获罪啊!”
骊山?
民夫?
云逸的心猛地一沉。
是了,这是秦末,始皇帝还在疯狂地营造他的陵墓和阿房宫,天下民力己被榨取到了极限。
冰冷的恐惧取代了最初的茫然。
他知道秦法严苛,《秦律·效律》明确规定:“仓屚(漏)禾(朽)禾粟,及积禾粟而败之,其不可(食)者,不盈百石以下,谇官啬夫;百石以上到千石,赀官啬夫一甲;过千石以上,赀官啬夫二甲…...“让储备粮谷腐败,责任官员轻则申斥,重则罚赔铠甲,甚至可能……掉脑袋!
外面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云逸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走,去看看!”
所谓的粮仓,是几座夯土为墙、茅草覆顶的圆形敖廪。
一打开仓门,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谷物发酵的酸味扑面而来。
抓起一把粟米,入手湿滑温热,明显是受潮后又因积热产生了霉变,黄色的粟粒间夹杂着刺眼的绿毛和黑点。
“这几日连续阴雨,仓廪老旧,虽有修补,还是渗漏了…”丘老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怪老朽看护不周…”云逸的心凉了半截。
这霉变程度,别说给人吃,喂牲畜都够呛。
数目恐怕不下数百石,按照秦律,他这刚上任没多久的仓啬夫,赔上全家也不够一甲之资,下场可想而知。
怎么办?
跑?
天下之大,皆是王土,能跑到哪里去?
而且这具身体似乎本就病弱,刚才一路走来都气喘吁吁。
认罪?
刚穿越就来个赀甲甚至徒刑弃市?
这开局未免太过地狱。
他盯着那发霉的粟米,大脑疯狂运转。
他是学农的,接触过传统的酿酒工艺,也曾研究过古籍……霉变的粮食?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和皮靴踩踏泥水的声响。
“仓啬夫云逸何在?”
一个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
云逸和丘老脸色同时一变。
走出仓门,只见一名身穿黑色皮质札甲、按剑而立的军吏正冷冷地看着他们,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情冷漠的郡兵。
雨水顺着他们甲叶的边缘滴落,杀气似乎比这秋雨更寒。
那军吏的目光扫过仓内狼藉的景象,鼻翼微动,显然嗅到了霉味,眼神愈发锐利如刀。
“看来尔等己知。”
军吏语气平淡,却压得人喘不过气,“骊山役粮,三日后启运。
数目若有差池,尔等当知后果。”
丘老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云逸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生死一线间,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清晰。
他上前一步,强压着声音的颤抖,拱手道:“禀军吏,粮草确有部分受潮。”
军吏的目光瞬间锁定他,如实质般的压力袭来。
云逸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然,非是保管不力,实是连日阴雨,仓廪难防。
卑职近日偶得一古法,或可尝试以此霉粮酿制新酒!
若成,不仅可弥补损耗,所得之酒亦可犒劳将士、驱寒祛湿!
其酒糟尚可喂养畜力!
届时以酒与健畜抵数,或可使粮草无损!”
寂静。
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
丘老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逸,仿佛他在说天书。
军吏的眼神依旧冰冷,但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盯着云逸,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古法?
酿酒?”
军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霉粮如何酿酒?
你若戏耍于某…卑职不敢!”
云逸立刻低头,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只需三日!
请军吏宽限三日!
若三日不成,卑职…甘愿领罪!”
他这是在赌,赌对方或许也怕完不成任务会受牵连,赌一丝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军吏再次沉默,目光扫过仓内霉粮,又落在云逸苍白但竭力保持镇定的脸上。
终于,他冷冷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泥地里: “好。
便予你三日。”
“三日之后,若无以酒畜抵数…”军吏的手按上了剑柄,“尔等皆以误军机论处。”
说完,他转身便走,甲叶铿锵,带着郡兵消失在雨幕中。
压力骤去,丘老首接瘫坐在泥水里,面无人色:“啬夫…你…你怎可夸此海口?
霉粮如何酿酒?
从未听闻!
三日之后,我等…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云逸扶起浑身发抖的丘老,看着仓内大堆的霉粮,手心里也全是汗。
他知道丘老说得对,他只有理论,从未实践。
古代的酿酒条件更是简陋得可怜。
但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丘老,相信我。”
他声音依旧发颤,眼神却慢慢坚定起来,“召集所有人,再去找些陶瓮、柴火和…对了,最好能找到一些曲櫱(酒曲)!”
“这是我们唯一活命的机会。”
雨水还在下,云逸的心却沉了下来。
穿越秦朝的第一课,不是王图霸业,而是如何在严苛的秦法下,先活下去。
他的“安居梦”,始于这一仓发霉的粟米和一把悬在头顶的秦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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