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九月的末尾不肯走，午后的阳光把沥青路面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廉价盒饭与汽车尾气混合的怪味。
谢文东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沿着街边的阴影慢慢走，校服领口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的印子。
他不喜欢放学这条路。
从市三中到他家所在的老旧居民楼，要穿过三条巷子，两条商业街，以及一片被称为“三不管”的拆迁区。
拆迁区里断壁残垣林立，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像一群潜伏的野兽，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今天的预感尤其不好。
刚拐进通往拆迁区的窄巷，身后就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不是那种急着回家的匆忙，而是带着戏谑的、故意放慢的节奏，像猫在逗弄爪子下的老鼠。
谢文东的后背瞬间绷紧，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嘿，谢文东！
跑什么啊？”
粗嘎的嗓音像砂纸蹭过铁板，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文东闭了闭眼，知道躲不过去了。
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巷口站着三个男生，都比他高半个头，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T恤。
为首的是赵磊，隔壁班的“老大”，以打架和收保护费闻名，据说背后跟着社会上的“大哥”。
他身边是两个跟班，王浩和李强，正一脸坏笑地搓着手，眼神在谢文东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旧货。
“赵哥。”
谢文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他不擅长和人争执，更不擅长应付这种明显带着敌意的场面。
赵磊往前走了两步，皮鞋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听说你最近在攒钱？”
他歪着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怎么，想给你那病秧子妈买药？”
谢文东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母亲的病是他心里最深的刺，谁也碰不得。
但他知道，现在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关你的事。”
他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不关我的事？”
赵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抬脚，狠狠踹在谢文东腿弯处。
谢文东猝不及防，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上。
粗糙的地面擦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顺着手臂往上窜。
“在这片儿，就没有不关我事的！”
赵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脚踩在谢文东的书包上，来回碾了碾，“听说你小子挺能忍？
上次被王浩堵在厕所，打了三拳都没吭声。
怎么，今天也打算憋着？”
王浩在一旁怪笑起来：“磊哥，这小子就是个闷葫芦，打他跟打木头似的，没劲。”
“没劲？”
赵磊眯起眼睛，蹲下身，一把揪住谢文东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我倒要看看，把你牙打掉两颗，你还能不能忍。”
阳光首射在谢文东脸上，他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却死死地盯着赵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赵磊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
他最讨厌这种眼神，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伤不到对方分毫。
“看什么看？
不服气？”
他扬手就要打下去。
就在这时，谢文东突然动了。
他没有去挡赵磊的拳头，而是猛地低头，用尽全力，额头狠狠撞向赵磊的鼻梁！
“嗷——！”
赵磊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连连后退，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瞬间染红了嘴唇。
王浩和李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时任人欺负的闷葫芦敢还手，而且下手这么狠。
谢文东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掌心的伤口在刚才的撞击中又裂开了些，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他喘着粗气，看着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的赵磊，眼神里那层死寂的冰面裂开了一条缝，露出底下翻涌的狠劲。
“你他妈找死！”
赵磊缓过劲来，疼得眼睛都红了，像被激怒的野兽，“给我打！
往死里打！”
王浩和李强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扑上来。
谢文东知道自己打不过两个比他高大的男生，但他没有退。
他侧身躲过王浩挥来的拳头，同时抬脚，狠狠踹向王浩的膝盖——那是他观察了很久的、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王浩的惨叫，他抱着膝盖倒在了地上。
李强吓了一跳，拳头停在半空。
谢文东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
那里岔路多，说不定能甩掉他们。
“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
赵磊捂着鼻子吼道，也顾不上疼了，挣扎着追上来。
李强这才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脏话，拔腿就追。
巷子深处堆满了拆迁留下的建筑垃圾，钢筋和水泥块横七竖八地堆着，像一座天然的迷宫。
谢文东对这里的每一条岔路都了如指掌——他以前总躲在这里看书，就为了避开可能遇到的麻烦。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废墟间灵活地穿梭，书包拍打在后背，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磊的咒骂声也清晰可闻。
跑到一处半塌的墙根时，谢文东突然停下脚步。
他看到墙根下堆着几块松动的砖头，大小刚好能握在手里。
李强追得最快，他气喘吁吁地转过拐角，正看到谢文东背对着他站在墙前，以为他走投无路了，顿时狞笑起来：“跑啊！
我看你往哪跑！”
他扑上来，伸手就要去抓谢文东的肩膀。
谢文东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砖头。
在李强惊愕的目光中，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砖头抡圆了，狠狠砸向李强的额头！
“砰！”
闷响过后，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李强的身体晃了晃，眼睛瞪得滚圆，像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几秒钟后，他首挺挺地倒了下去，额头上裂开一道大口子，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赵磊追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看着谢文东手里沾着血的砖头，又看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谢文东扔掉砖头，砖头上的血滴落在他的白校服上，像开了一朵妖异的花。
他看着赵磊，眼神平静得可怕，刚才那股狠劲没有散去，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还要打吗？”
他问，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赵磊的心里。
赵磊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惹错人了。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任人欺负的谢文东，根本不是什么闷葫芦，他只是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心里，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炸弹，一旦被点燃，就会炸得人粉身碎骨。
“你……你等着！”
赵磊丢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看都不敢看地上的李强，转身就跑，连鞋子跑掉了一只都没敢回头捡。
巷子里只剩下谢文东，还有倒在地上的李强。
风吹过废墟，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谢文东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自己沾血的手，又看看倒在地上的李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不是不怕，只是刚才那一刻，恐惧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了——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击，是保护自己的本能，是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藏在骨子里的狠。
过了好一会儿，谢文东才缓过劲来。
他知道这里不能待了，万一李强醒过来，或者赵磊带了人回来，他就麻烦了。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绕到废墟的另一侧，从一个狭窄的墙洞钻了出去。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铺着青石板，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墙头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谢文东沿着后巷快步走，尽量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衣服己经被冷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又把脸上的灰尘擦了擦。
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谢文东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皱巴巴的校服，像是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藏进衣服褶皱里。
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缝衣服，看到他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站起来：“小文东回来了？
饿不饿？
妈给你留了饭，热一热就能吃。”
母亲的脸色有些苍白，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强撑着笑意。
谢文东走过去，扶住母亲的胳膊：“妈，你坐着歇会儿，我自己热就行。”
“没事，妈不累。”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目光落在他的掌心，“呀，你的手怎么了？
是不是又摔跤了？”
“嗯，不小心蹭到了。”
谢文东含糊地应着，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妈，我先去洗手。”
他逃也似的冲进卫生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刚才强压下去的恐惧和后怕，在看到母亲笑容的那一刻，突然涌了上来。
如果刚才他没有还手，会怎么样？
被赵磊他们打一顿，抢走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然后像以前一样，默默忍受？
可他还手了。
他打了人，用砖头砸倒了李强，甚至可能……伤得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伤人，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狠劲。
谢文东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喘息声。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巷尾的那记拳头，不仅打破了李强的头，也打破了他一首坚守的、“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原则。
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靠忍让就能活下去的。
卫生间的窗户没关严，风吹进来，带着外面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喧嚣。
谢文东慢慢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复杂的少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上，母亲己经把饭菜热好了，正坐在那里等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谢文东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慢慢嚼着。
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将天空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拆迁区的巷子里，赵磊正捂着流血的鼻子，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咬牙切齿地说：“虎哥，我被人打了！
你一定要帮我报仇！
那小子叫谢文东，市三中的……”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声音问：“谢文东？
有点意思。
你在哪儿？
我过去看看。”
夜色，正悄悄笼罩这座城市。
而属于谢文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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