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秋，青石铺就的驿道在古木参天的林海中蜿蜒如蛇，马蹄铁与青苔斑驳的石板相击，迸溅的火星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由南向北疾驰的残影。
驿卒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铜铃布条里暗藏的机括，淬毒的钢针在竹筒中排列成莲蓬状，只需扯断三根特制马尾丝便会触发。
"驾！
"嘶哑的呼喝惊起道旁竹林的寒鸦，驿卒的箭袖被疾风灌得猎猎作响，胸前的包裹突然传来细微颤动，这是岭南刺史叮嘱重视的物件——金丝楠木匣装的祥瑞及文书。
他伏低身子，几乎要融进枣红马蒸腾的汗气里。
暮色在林梢凝成青紫色的雾霭，前方三岔路口忽有黑影闪过，兜帽遮面的黑衣人负着个三尺见方的竹筐，粗麻绳在筐口勒出大大的结。
驿卒错身而过的刹那，竹筐里突然传出哭声，像是被疾驰的马蹄惊醒。
林间的古槐突然簌簌作响，枯叶纷落中，通体墨色的骏马踏着腐叶不疾不徐的跑动着。
驿卒瞳孔骤缩，余光瞥见黑衣人腰间鱼符腰牌，那是户部的印记，此时十里外的长亭，接应的羽林卫己燃起狼烟。
驿卒顾不得这许多，只是回望了眼南方驿道便疾驰而去。
而在与驿卒交身而过之际，黑衣人瞥见驿卒胸前的包裹露出匣角孔雀纹的图案，这是工部侍郎独有的印记，而那位大人早在半月前就因"醉酒失足"身亡了。
三天前，岭南一老农在田间耕作时忽见异象——数株稻禾竟自同一根茎上分生双穗，穗粒饱满如珠，通体金黄如镀日光。
消息不胫而走，乡民奔走相告，称此乃"嘉禾"出世。
地方官吏闻讯策马疾驰查验，见稻穗交叠如龙凤缠绕，茎干隐现赤纹似朱砂书篆，当即伏地叩首，命人掘土连根移栽至金丝楠木匣中，星夜送往京都。
此刻的黑衣人在驿道上紧了紧由细密竹条编制的竹筐。
身后京都城内传来三更的梆子响，竹篮中男婴突然停止哭泣，第六指指尖渗出幽蓝荧光，篮中的犀皮囊突然变得滚烫，仿佛揣着一团凤凰火。
永和二十年春。
京畿之地的暖风裹挟着朱雀大街两侧桃李的芬芳，也卷动着天枢城琼林苑内鼎沸的人声与酒香。
今夜，新科进士恩荣宴，天子钦点，百官作陪，端的是盛世风流，锦绣堆叠。
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觥筹交错之声琅琅。
可在这一片和乐升平之中，偏有一处角落，气氛微妙得紧。
楚明修，户部尚书楚晏之独子，今科二甲第七名进士，此刻却斜倚在青玉案旁，指尖无意识地蘸着杯中琥珀色的御酿，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案上，勾画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曲折线条。
他眉眼间蕴着一层薄薄的倦意，并非因酒，而是连日来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如同窗外渐浓的春夜，沉甸甸地压着。
案上那篇墨迹未干的《九州赋》，词藻华美，气象磅礴，引经据典间暗合星野舆图之妙，方才己引得座师连连颔首，同科啧啧称奇。
然而赋成之时，苑中东南角一株百年琼花无风自落，碎玉纷扬，竟似下了场急雪，引得众人一阵嗟叹，只道是文气惊动了花神。
唯有楚明修自己知道，方才赋至“天权晦暗，摇光曳影”一句时，他心口猛地一悸，仿佛冥冥中窥见了某种不祥的轨迹，笔下星图运势骤然倾颓，若非及时收束心神，几乎难以终篇。
“明修兄，好一篇《九州赋！
此赋若呈送御前，必得陛下青眼！”
同科好友林文靖举杯而来，满面红光，“兄台大才，日后朝堂之上，必是我辈楷模！”
楚明修举杯勉强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文靖兄过誉了，醉后狂言，不值一提。”
他目光掠过林文靖的肩膀，望向主位之上。
父亲楚晏身为户部堂官，正陪坐在几位阁老下首，看似从容应酬，但那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摩挲玉扳指的细微动作，却透露出楚明修从未见过的紧绷。
父亲的视线，似乎总有意无意地扫过席间那位轻摇折扇、笑吟吟与左右寒暄的左相李辅国。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
忽有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喧嚣：“陛下有旨，赐剑舞助兴！”
喧哗声稍歇，只见一队玄衣劲装的侍卫步入场中，身形矫健，步伐沉凝，绝非寻常乐伎。
为首一人，面容隐在暗影里，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剑光起处，龙吟隐隐，并非华丽舞姿，而是带着沙场煞气的实战剑法，搅动得周遭气流都为之肃杀起来。
楚明修瞳孔微缩，他自幼习文，却也通武艺，看得出这剑法路数凌厉狠绝，更像是……杀人术。
而且，这些玄衣人的站位，隐隐契合某种围合之势。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为首剑士一个鹞子翻身，长剑并非指向虚空，而是首刺苑中那尊丈许高的青铜日晷！
“锵”的一声锐响，火星西溅。
日晷晷针剧烈震颤，其上铭刻的星纹竟流转起一抹诡异的微光，虽只一瞬，却让楚明修心头巨震——那光芒的轨迹，与他方才在案上无意识勾画的、以及《九州赋》中隐晦提及的星象，隐隐重合！
几乎同时，他怀中一枚温养多年的护身玉佩，“啪”地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纹。
剑舞戛然而止。
玄衣侍卫们收剑而立，默然无声，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只是错觉。
席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皆赞天子圣明，恩泽广被，连宫中侍卫都有如此神技。
唯有楚明修，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窜起。
他猛地看向父亲，只见楚晏脸色在宫灯映照下苍白得可怕，手中酒杯微微倾斜，佳酿濡湿了绣着云纹的袖口都恍若未觉。
左相李辅国抚掌而笑，目光掠过楚晏，深沉难辨。
宴未终，楚晏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座师告罪，提前离席。
楚明修心下不安，也随之告退。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嘚嘚蹄声在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
车厢内，楚明修忍不住开口：“父亲，方才宴上……噤声！”
楚晏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望了望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一贯沉稳睿智的眼中，翻涌着楚明修看不懂的惊惧与决绝。
“回去再说。”
楚晏闭上眼，靠在车壁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喃喃低语，似对楚明修，又似对自己，“风雨……要来了。”
楚明修的心，首首地沉了下去。
他攥紧了怀中那枚裂开的玉佩，裂痕硌得掌心生疼。
车外，乌云悄然掩去了星月，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灌入车内。
天枢城的繁华夜色背后，仿佛有无形的巨兽，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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