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脉搏在深夜并未停歇，只是换了一种更为沉郁的律动。
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湿漉漉的沥青路面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晕，红的、绿的、蓝的，交织在一起，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却又被无尽的夜色迅速吞噬。
雨，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它们不再是单纯的雨滴，而是化作了无数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触手，从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幕中垂落，舔舐着这座庞大城市的每一寸肌肤，试图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污垢都冲刷干净，却只留下更深的湿冷与泥泞。
李宥珩独自站立在横跨江面的钢铁大桥中央。
这座桥，是城市动脉上重要的枢纽，白日里车水马龙，此刻却空旷得只剩下风声雨声，以及他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
他身上的藏青色法医制服，早己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深得近乎墨黑，湿漉漉的布料紧紧黏贴在皮肤上，不断汲取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
然而，与内心那片正在迅速冰封的荒原相比，这体表的寒冷，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个透明的物证袋。
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僵硬泛白，微微颤抖着。
袋子里，一枚比指甲缝还要细小的蓝色合成纤维，正静静地躺着。
在远处桥灯投来的、缺乏温度的白光映照下，这缕纤维顽强地折射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芒。
这光芒，冰冷，尖锐，像极了几个小时前，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年轻男人——不，是那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凶手——在听到“证据排除”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混合着嘲弄与怜悯的神色。
法庭里那令人窒息的场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反复播放。
“……控方关键物证，编号T-07蓝色纤维，其提取、保管、移交链条存在无法合理解释的瑕疵与断裂，依据《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本庭裁定，该证据予以排除，不得作为定案依据……”法官那平静无波、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冰冷地切断了最后一丝通往正义的路径。
那声音在庄严的法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李宥珩的心上。
旁听席上，受害者家属那压抑了许久的、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呜咽，终于变成了绝望的嚎啕。
那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他早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看见那个衣着光鲜、面容甚至称得上英俊的年轻人，在精英律师团队和神色倨傲的家人们簇拥下，优雅地站起身。
他甚至没有多看受害者家属一眼，只是在转身离开被告席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检方席位，最终落在了他这个“技术顾问”身上。
那眼神，李宥珩读得懂，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沉冤得雪的解脱，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轻蔑与某种奇异怜悯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吧，你们所信奉的、所依赖的那套规则，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可笑。”
庭外的走廊，空旷而回声巨大。
喧嚣散去，只剩下冰冷的石材地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
那位失去独子的老母亲，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她挣脱了搀扶她的亲戚，踉跄着，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枯叶，猛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她花白的头发被雨水和泪水黏在布满皱纹的额角，一双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我儿子……他做错了什么？
他那天只是……只是下班晚了点，好好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畜生！
他喝了酒！
他开车撞了他！
一次不够……还……还反复碾压！
你们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那车里的纤维！
他衣服上留下的痕迹！
都和那个畜生对得上！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给我儿子偿命？！”
李宥珩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他想解释所谓证据链的“程序正义”，想解释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保管瑕疵”是如何被对方庞大而精密的律师团队无限放大、巧妙利用，想解释在那看不见的“力量”干预下，铁证如何变成废纸……可是，所有基于逻辑和规则的解释，在这位被彻底剥夺了希望的母亲那滔天的悲痛与绝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它们卡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化作一团灼热的硬块，堵得他心脏阵阵抽痛。
“你们这些帮凶！
你们这些穿着官衣的瞎子！”
老妇人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死了也没人收尸！
老天爷！
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呢！
他看着呢——！！”
那凄厉到变调的诅咒，穿透了法庭厚重的墙壁，穿透了时间的阻隔，此刻依然尖锐地回响在他的耳畔，与江面上呼啸而过的冷风、雨水持续敲打桥面的单调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荒诞而令人心胆俱裂的送葬曲。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物证袋里那枚蓝色的纤维上。
它依然静静地躺着，像一只沉睡的、冰冷的蓝眼睛，冷漠地见证着正义的夭折与程序的沦陷。
为了找到它，确认它，他和技术队的同事们熬了多少个通宵？
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冰冷实验室里，对着显微镜反复比对；在浩如烟海的纤维数据库里，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枯燥而艰难的检索；顶着压力，排除干扰，最终才将它与凶手那件限量版外套的内衬联系到一起……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对科学与证据的信仰，最终都在“程序”二字背后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信念？
他曾经无比坚信，科学和证据是照亮世间黑暗、指引法律前行的唯一火把。
此刻，这火把己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被这无情的雨水浇透，再无复燃的可能。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不是因为疲惫，而是灵魂深处某种最为核心的支撑物彻底垮塌所带来的失重感。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湿滑冰冷的金属桥栏立刻抵住了他的腰腹。
他俯下身，近乎贪婪地看向桥下。
江水在无数雨丝的击打下，泛起了密密麻麻、永不停歇的涟漪，将城市斑斓的霓虹倒影撕扯、扭曲成一片片光怪陆离、毫无意义的彩色碎片，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内心世界。
恍惚之间，那些破碎迷离的光影开始加速旋转、变形、重组……不再是他熟悉的现代都市倒影，而是逐渐凝聚成一片深邃的、泛着幽暗水光的景象……那仿佛是某条古老河流的河底，淤泥沉积，水草蔓生。
而在那水草与淤泥之间，赫然静静地躺着一具……棺椁？
木质斑驳，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历史尘埃般的淤泥和暗绿色水藻，棺盖似乎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道幽深、漆黑的缝隙。
那缝隙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正透过无尽的黑暗，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古老、仿佛首接响彻在他脑海深处、而非通过耳膜传递的声音，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牵引力，缓缓响起：“来……来……”是精神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听幻视？
是连日来的高压和最终的打击导致的意识混乱？
还是……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绝伦的错觉。
然而，那水底棺椁的影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他甚至能“看”到那棺盖之上，一个奇特的、仿佛由幽冷光线自行勾勒出的∞符号，正闪烁着稳定而神秘的光芒，如同黑夜中指引迷途船只的……灯塔？
亦或是诱人深入的陷阱？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吸引力，来自那具沉棺，来自那个符号，来自那声首接作用于灵魂的呼唤。
残存的理智在脑中疯狂地拉响警报，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不由自主地更加前倾。
紧握着物证袋的手指，在那致命的吸引力面前，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那枚承载了太多重量、却又轻如鸿毛的蓝色纤维，轻飘飘地脱离了他最后的掌控，贴着湿冷滑腻的桥栏，翻滚着，盘旋着，最终义无反顾地坠入下方那片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与此同时，他脚下一滑，踩到了桥面积蓄的雨水，重心在瞬间彻底失去。
冰冷的金属桥栏在腰际一擦而过，强烈的失重感如同巨兽，张开血盆大口，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意识。
坠落。
猛烈的风声在耳边疯狂呼啸，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下方的江水不再是他熟悉的、承载着现代文明印记的河流，而是变成了一片急速旋转的、布满扭曲星辰与灰色雾霭的、完全陌生的虚无。
最后映入他逐渐模糊意识界的，是那具棺椁的倒影无限放大，棺盖上的∞符号光芒大盛，如同一个永恒的、正在为他开启的秘钥，将他整个存在，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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