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对着镜子,里边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生。
脑瓜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人就是你自己,你现在是赵构,南渡天子,大宋官家,离魏晋洛阳城百多年,离你老家成都三千多里。
回不去了。
刘禅心想废话,我也没要回去啊。
放百年前,有老爹的不屈不挠,相父的九死不悔,就我乐不思蜀,贪生怕死,那还多少有点负担。这会儿到了什么鬼大宋,半点代入感没有,完全可以撒了欢享受啊。
殿前都指挥使杨沂中,隔着老远,就听见刘禅在那嘿,嘿嘿,嘿嘿嘿。
杨沂中打了个哆嗦,心想官家怕不是疯逑了。
赵阿斗冷静了片刻,想起来这会儿绍兴十一年,正跟金人和谈呢,不把金人搞定,他拿头去吃喝玩乐。
诶,岳飞刚罢了枢密副使,回庐山养老?
赵阿斗像可达鸭一样眉头一皱,伸手叫唤杨沂中,说你把秦相国喊来,有事有事。
杨沂中偷偷瞅了一眼赵阿斗,心底一突,这位官家的神情跟从前判若两人,热切,跳脱,飞扬而不跋扈,眉宇间还带了几分天真。
片刻之后,杨沂中恍然大悟。
官家的阳痿好了?
赵阿斗: ???
当秦桧过来的时候,赵阿斗已经摆了一桌子点心,正眯眯眼品着,杨沂中站在门边,老僧入定。
秦桧眨眨眼,觉得这个场景不太对劲。
杨沂中掀起眼皮,给了他个眼色,抬手,中指弯着,慢慢冲秦桧竖起来。
秦桧: ???
毕竟是秦相国,反应就是快,连蒙带猜,还是揣测到了杨沂中的意思,这是官家前些年被金人疯狂追杀,吓出不举之后,又重振雄风了?
所以放荡形骸,判若两人?
那今晚叫自己来,秦桧大抵是猜到有什么事了。
赵阿斗招招手,说凑过来噻,秦相,这荷花酥,楞个香
刚往前走了两步的秦桧又怔住,不是,官家你这哪来的口音啊,你这辈子没到过川蜀吧
而且荷花酥这玩意,你不是都吃够了吗,怎么忽然又香起来了?
赵阿斗见秦桧不来吃,嗨了一声,跳下椅子直接给秦桧塞了一盘,完事还面带微笑,从地上蹦蹦跳跳转了一圈。
啧,这三十来岁的身体就是好。
秦桧捧着一盘荷花酥,整个人都呆了几秒,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进退失据,怀疑人生,还是靖康二年,自己被俘入金的时候。
赵阿斗拍拍手,说秦相啊,咱为啥非要和谈啊?
秦桧定了定神,不慌,还都在射程之内。
既然官家的生育能力恢复了,他多半想留给后世子孙一个正经江山,可以理解。
但那不行。
你正经江山了,我还怎么荣华富贵?
所以秦桧义正辞严,说官家忘了,前些月金兀术濠州一战,连破三军,杨将军当时也在,连韩世忠都挡不住,我们如何能抵挡金军?
为保江山社稷,和谈乃是唯一出路,所谓曲线救国,幽而复明是也。
听着幽而复明四个字,赵阿斗忍不住就想起了姜维,那位诈降晋国后,还杀了邓艾钟会,差点撕开一条血路的大将军。
赵阿斗盯着秦桧,说相国啊,幽而复明这四个字,好像不是你这么用的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桧忽然感觉到身边有风掠过去。
跟江南的烟雨或楼台不同,跟早春的梦或三秋的桂香也不同,那是北方酷烈的风,是霜白与萧萧的雪。
秦桧抬头,看见了赵阿斗的眼。
那双眼里写满了严肃,这股子严肃就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虽然赵阿斗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相信这种人不容玷污。
秦桧目光闪了闪,这有点不在射程之内了。
赵阿斗继续发力,他又指了指庐山方向,说大宋不是还有岳飞吗,有岳飞还用和谈?
秦桧狐疑道: 官家,臣不是跟官家提过,岳将军固然治兵有方,可官家想想,前两年我们还被金人追着打,毫无还手之力,连韩世忠那样的万人敌都无力北伐,凭什么岳飞就能直捣黄龙?
这不可能,所以岳将军传回的战报,大抵是假的。
赵阿斗的眉头又像可达鸭一样一皱,指着秦桧道: 这有啥不可能的?当初父……汉昭烈帝病逝白帝城,蜀汉大将断层,缺兵缺粮缺钱,过两年诸葛丞相以一州之力,不还是把占据半壁江山的曹魏打得畏蜀如虎?
秦桧: ……
秦桧: 官家,百年千年,能有几个诸葛武侯?
赵阿斗惊疑道: 诶,怎么,原来诸葛丞相不是乱世标配吗?
秦桧懵了,说不是,官家是谁给你的这个错觉?
赵阿斗摸了摸下巴,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就没几个周瑜陆逊之类的吗,这总是标配了吧?
秦桧看着赵阿斗,赵阿斗看着秦桧。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勤政殿。
赵阿斗哈哈一阵笑,想想也是,自家相父过世后,老姜也确实打不动曹魏。
就算不能直捣黄龙,岳将军总能守得住啊。赵阿斗又追问秦桧,这情况能守就守,总不比求和当孙子强啊。
秦桧叹了口气,说官家,岳家军只知岳飞,不知官家,再让岳飞领兵,这很危险啊。
赵阿斗一脸茫然: 那怎么了,这不是基本操作吗?岳家军就是都知道朕,朕也没本事带他们赢啊。
秦桧: ……
这个瞬间,秦桧忽然很想摔点东西。
这什么玩意啊以前你不这样啊,怎么会有皇帝对权力这么不敏感啊
杨沂中就在殿门口龇牙咧嘴,憋笑憋得贼痛苦。
秦桧也笑了。
过往的说辞一个都没用,秦桧却还笑得出来,两只眼睛微微眯起,阴冷而锐利,像极了正在吐信子的响尾蛇。
这抹笑一闪即逝,赵阿斗只感到后背凉了一下,面前又是个温润谦卑的秦相国。
秦桧躬身施礼,说宋金和战之事,兹事体大,不如明日臣在西湖设宴,请几位同僚与官家细细分说,如何?
赵阿斗无所谓,明天就明天,美滋滋吃点荷花酥去后宫看美人了。
赵阿斗又皱了皱眉,他摸摸靴子里,自己附身的这位皇帝就一点最奇怪,他为什么要在靴子里藏把短刀呢?
当夜无星无月,秦桧回了相府没多久,朝中的监察御史万俟卨就找上门来。
万俟卨笑着寒暄,眼角却紧紧绷着,透出那么几分紧张,寒暄完就忍不住道: 秦相,官家深夜召见,究竟有什么大事?
秦桧笑道: 没事,不过是官家想改弦更张,要保岳飞,打金国。
万俟卨一惊道: 秦相,这您还笑得出来?
秦桧摇摇头,面色在烛火里忽明忽暗,显得分外诡异,以前的官家无论什么主意,都是要自己做主的,今夜官家不知中了什么邪,主意改了,人也变了,我与官家一会,发现他有许多事都不在乎了,但也特别容易被人说动。
万俟卨一怔,隐约明白了什么。
秦桧抬手,五指张开,在烛火上轻轻拢着,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这样的官家,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主意,以后都会是我们的主意。
官家嘛,垂拱而治,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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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斗去西湖之前,还踌躇满志,就像每个间歇性踌躇满志的普通人一样。
其实通往未来的路有很多,里面哪条对,哪条错,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会知道,只不过你我往往都不会选对的那条。
因为错的那条路,才一片坦途,还鸟语花香。
对赵阿斗来说,西湖的路可太好走了。
三十里楼台不绝,美人婉转婀娜,一舞翩若惊鸿,纱帐就在月的暖风里飘来荡去,远处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万朵荷花盛放在天地之间。
秦桧敬他一杯酒,酒未近唇梅香来。
赵阿斗两眼放光,说这是什么酒?
秦相国笑得很克制,说官家,这是蓝桥风月,你以前喝过的。
赵阿斗哦哦两声,又嘿然一笑,说前几日生了场病,隐疾倒是去了,不过许多从前事也模糊起来。
万俟卨在旁边吆喝,说无妨,官家模糊的,微臣一定能让官家再看得分明。
歌舞体验过了,再上唱曲演戏的姑娘,蓝桥风月饮罢,再约到张俊家里吃晚饭,那晚饭从羊到鱼,从螃蟹到水母,光是下酒菜就足足有十五样。
其余美味珍馐,就更不必提了。
赵阿斗被灌得熏熏然,席间止不住地笑,说原来这特么就是江南啊。
江南好,孙权老贼真特么会享受。
至暮云四合,张俊府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赵阿斗半醉半醒,说不行了,吃太撑,要出门走走了。
那就走走。
万俟卨领着赵阿斗去勾栏瓦舍,去斗蟋蟀,去看女子相扑,赵阿斗兴奋得满脸通红,下注赌钱连青筋都喊出来了。
回到宫里,赵阿斗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提宋金和战。
赵阿斗打了个酒嗝,心想下次一定,这点诱惑自己还抵挡不住吗?
第二日,勾栏听曲。
第三日,瓦舍看相扑。
第四日: 赵阿斗啊赵阿斗,不可再把生命浪费在这种玩乐之中了你要北伐中原,还于旧都的
第五日,看后宫妃子马球大赛。
赵阿斗有时候也想,白日里一群官员对自己歌功颂德,说自己再造社稷,稳住了大宋江山,是不是都在忽悠自己?
赵阿斗笑他们,说朕真有这么大功德?
几十号大臣跳出来,说官家这是什么话,金人不可力敌,官家乃是效仿越王勾践,忍一时之辱,卧薪尝胆呢。
万俟卨适时补刀,说官家这才是高招,从没听过哪个蛮夷能长久的,官家避其锋芒,等他自己弱下去,迟早能一鼓作气灭了金人。
赵阿斗哈哈大笑,说原来朕这么厉害。
也不是没人劝谏,可赵阿斗很快就发现,这些劝谏的人似乎也不太干净。
秦相国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悲天悯人,把这些劝谏者曾犯下的罪拿来给赵阿斗看,赵阿斗眯了眯眼,哟,这人都认罪了啊,他还有脸来劝朕?
秦相国点头道: 这世上自命不凡的清流大抵如此,自己可以贪,可以享受,但官家却必须省吃俭用,必须头破血流。
赵阿斗冷笑一声,说这样的清流,也配留在朝廷里?
就这么着,临安城中的声音渐渐都变成同一个了,即使还有许多人对秦桧不满,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赵阿斗仍旧四处游玩,不亦乐乎。
直到负责和谈的使者回来,把金国的条件摆在赵阿斗面前。
除了割地赔款,还有两条格外瞩目。
第一条,要赵构向金国称臣,宋国就是金国的藩属国,赵构这个皇帝,要等金国册封才算有效,金人使者到来时,赵构得跪接金国旨意。
这条赵阿斗没当回事,跪不跪的,秦桧早有准备,说到时候臣可以替官家跪,相国主政,想必金人也说不出什么。
赵阿斗嗯嗯嗯着,没说话,就看金人的最后一条。
必杀岳飞,始乃可和。
赵阿斗指着这条,抬头,定定望着秦桧,说秦相国,这也要谈吗?
秦桧道: 官家,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当初荆轲能借樊於期头颅,今日岳飞的头颅也该有此一用。
赵阿斗失笑,说那怎么不借你的头颅一用呢?
秦桧叹了口气,他道: 臣一介书生,不如岳将军阵前杀敌,只能在谈判场上为大宋争十几年光阴。金人鼠目寸光,只恨岳鹏举,却不知微臣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赵阿斗张了张嘴,目瞪狗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秦桧走后,赵阿斗心烦意乱,宫里怎么也待不住,还是想出宫四处走走。
结果就碰上了万俟卨。
万俟卨凑过来,满脸写着关切,说官家这是怎么了,何事挂怀啊?
赵阿斗望天,说岳将军,怎么也算是忠臣吧?这世道凭什么要一个忠臣赴死呢?
万俟卨了然了,他挑挑眉,低声对赵阿斗道: 官家,说句老实话,臣也不想让岳将军死,可金人条件开出来,真不对岳少保动手,那可就要打起来了。
赵阿斗更烦,他也不知道自己烦啥,大袖一挥,说打就打啊
万俟卨还在喋喋不休,说官家啊,那金人势力这么大,半壁江山都是人家的,咱凭什么跟人家打呢,能和谈也挺好的,咱们有长江天险,金人一时片刻攻不进来。
这些话窜进赵阿斗心里,蹭得点起一把火,烦,贼尼玛烦。
赵阿斗又像是回到百年前的成都城,相父死后费祎蒋琬接连主持大局,他们或许也尽力,但终究没有相父那样的本事。
要么穷兵黩武,百姓面有菜色,要么姜维孤军北伐,朝野里一片攻讦。
无论是黄皓也好,相父的儿子诸葛瞻也罢,阿斗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为国分忧,谁是想为自己牟利,但说辞都跟如今的万俟卨仿佛。
凭什么跟金人打呢?
万俟卨见赵阿斗久久不语,又递了一句,说官家,就连诸葛丞相那样的千古奇才,不也累死在五丈原了吗……
一道秋风,从百年前吹到如今。
赵阿斗猛地转头,瞪着万俟卨道: 凭你也配提诸葛丞相?
万俟卨一哆嗦,说官家,臣只是担心大宋江山呐。
赵阿斗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他大步走在临安街头,见过一张又一张的笑脸,久违的热血推着他,让他越发咬牙切齿。
他说大宋江山就在眼前,就是这些升斗百姓,岳元帅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今日你等要朕杀了岳元帅,你等也配提大宋江山?
赵阿斗大手一挥,烦字写满了脸: 诸葛丞相能明知不可而为之,朕自当仿效
岳飞,朕不杀了,朕就要留着他北伐中原
这番豪言壮语很快消散在萧萧北风里,赵阿斗胸膛起伏,里边有股止不住的气在来回鼓荡,荡起他的血液与心跳,也荡起他的惶恐与热泪。
赵阿斗喊完这番话,站定在原地,忽然一动不动了。
万俟卨偷眼瞧了瞧赵阿斗,目光闪烁,赵阿斗看都不看,一记脑瓜崩砸在他头上,说有话你就讲,偷瞧个屁
万俟卨迅速低头,说官家自然有官家的大胆略,只是臣难免有些小心思,想为官家说清楚,这是臣的心里话,官家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
赵阿斗来了兴致,低头,边走边说成,你讲。
九月的秋风已带了几分萧瑟,吹黄三分临安春树,万俟卨就在一阵秋风里发出咒语般字字诛心的低语。
官家,其实能不能打,臣真不知道,说白了臣就是怕,跟金人打臣本来就怕,更怕如今什么都没准备,还跟金人打。为何这么怕呢……就是觉着万一输了,临安城好不容易得来的繁华,大宋在江南一隅残存的文华富贵,从此都烟消云散了。再没有蓝桥风月了,再没有西湖歌舞了,没有勾栏瓦舍里的烟火,也没有蹴鞠皮影的欢乐……官家说要打,臣佩服,官家要是有令,臣第一个冲锋陷阵,只是臣也替官家可惜,反正有万全之计,何必赌生赌死呢?
赵阿斗不走了,身子如铁一般钉在原地。
秋风吹起他的衣袂,赵阿斗的手一点点抖起来,那股在胸膛里来回鼓荡的气息,终于涌到心头,让他彻底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他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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