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西年，深秋的北平落了场冷雨，琉璃瓦上凝着湿冷的雾气，却浇不灭铁狮子胡同里张家公馆的热闹。
张老爷子过七十大寿，请了北平城里最红的 “鸣春班” 来唱堂会，消息早几天就传遍了九城，连带着胡同口卖糖葫芦的小贩都多吆喝了几分力气 —— 来的都是军政商界的人物，指不定就能多做几笔生意。
苏清晏坐在后台的镜前，指尖捏着一方胭脂，细细往颊上晕开。
镜里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身水红绣金线的虞姬戏服刚披上身，领口的珍珠扣还没系好，便被贴身丫鬟春桃催着：“小姐，快些吧，前儿唱《游园惊梦》时，李司令家的姨太就等不及催了三次，今儿张老爷子的寿宴，可不能误了时辰。”
苏清晏抬眼，从镜里瞥见春桃急得发红的脸，嘴角弯了弯：“急什么？
戏要唱得好，先得沉住气。”
她说着，指尖勾过银簪，将长发松松挽起，簪子上缀着的珍珠流苏垂在耳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是 “鸣春班” 的头牌花旦，艺名 “玉玲珑”，自十二岁登台起，就凭着一副婉转细腻的嗓子和行云流水的身段，成了北平城里无人不晓的角儿。
可只有苏清晏自己知道，这 “玉玲珑” 的名声背后，藏着多少深夜的吊嗓、磨破的水袖，还有戏班里看人脸色的日子。
前院的锣鼓声己经响了起来，先是开场的《八仙庆寿》，唱得热闹，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屏风传进来，混着酒杯碰撞的脆响。
苏清晏站起身，春桃帮她系好戏服的腰带，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头上的珠花，低声道：“小姐，今儿台下有位大人物，听班主说，是军统的陆长官，听说手段厉害得很，你上台时多留意些，别出岔子。”
苏清晏指尖一顿，没说话。
她在戏台上见多了达官贵人，有温和的，有粗鲁的，也有眼神里藏着算计的，可 “军统” 两个字，还是让她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年头的北平不太平，街头巷尾总能听见枪响，谁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就会惹上麻烦。
锣鼓声陡然变了调，是《霸王别姬》的前奏。
苏清晏深吸一口气，撩开后台的门帘，一步步踏上戏台。
台下的灯火亮得晃眼，她抬眼扫过，只见满座宾客或举杯谈笑，或凝神看戏，唯有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坐着个穿深色军装的男人。
他身姿挺拔，背靠着椅凳，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眼神锐利如鹰，正首首地落在她身上。
那便是陆承渊。
他今天来张家公馆，本不是为了听戏。
三天前，军统截获了一份情报，说有地下党成员会借着这次堂会，在戏班的行头里传递秘密文件。
他奉命来追查，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方便观察戏班里的人。
可当苏清晏踏上戏台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女子穿着水红戏服，身姿窈窕，水袖一甩，便有了虞姬的温婉；眼神流转间，又藏着几分乱世里的清冷。
待她开口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声音婉转如莺啼，台下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被这唱腔压了下去。
陆承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烟卷，眉头微蹙。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军政界的名媛、交际场上的花魁，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戏子一样，能将柔美与坚韧揉得这样恰到好处。
尤其是她唱到 “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 时，眼底闪过的那一丝决绝，竟让他想起了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士兵 —— 明明是个戏子，却好像看透了世间的悲欢离合。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扫过戏台侧面的柱子。
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正借着整理道具的名义，悄悄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了苏清晏的戏箱里。
陆承渊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手指按在腰间的枪上，准备起身。
可下一秒，苏清晏的水袖不经意地扫过戏箱，恰好挡住了那个男人的动作。
她像是没察觉一般，继续唱着，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朝陆承渊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仿佛在说：别轻举妄动。
陆承渊顿住了脚步。
他盯着苏清晏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可她很快便移开了目光，继续投入地演唱，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他的错觉。
戏台上，虞姬拔剑自刎，戏幕缓缓落下。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张老爷子更是笑着拍手：“好！
好一个玉玲珑！
赏！”
苏清晏屈膝行礼，转身走下戏台。
经过后台的转角时，她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那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正跟在她身后，眼神闪烁。
“这位师傅，” 苏清晏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刚才你往我戏箱里放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脸色一变，忙说：“没、没什么，是班主让我给您送的点心。”
“班主从不给我送点心。”
苏清晏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谁派来的？”
男人还想辩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喝：“别动！”
陆承渊不知何时己经走了过来，手里的枪指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脸色惨白，转身想跑，却被陆承渊一脚踹在膝盖上，重重地跪在地上。
陆承渊弯腰，从男人怀里搜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写满密文的纸。
“带走。”
陆承渊对跟来的下属说。
下属上前，将男人押了下去。
后台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苏清晏和陆承渊两个人。
陆承渊看着苏清晏，眉头微挑：“苏小姐刚才在戏台上，就发现他有问题了？”
苏清晏拢了拢戏服的领口，声音淡淡的：“我只是个戏子，不懂什么问题不问题，只是觉得他动作奇怪罢了。”
“是吗？”
陆承渊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雨水的清冷，“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神，倒像是在提醒我。”
苏清晏抬眼，首视着他的眼睛：“陆长官说笑了，我一个戏子，哪敢提醒您这样的大人物？
只是觉得，这戏还没唱完，若是出了乱子，扫了张老爷子的兴，就不好了。”
她说完，微微屈膝，转身走进了后台，再也没回头。
陆承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指尖的烟卷不知何时己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刚才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属于戏子的冷静和聪慧 —— 这个叫苏清晏的女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后台里，苏清晏靠在门帘后，心跳得有些快。
她刚才确实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不对劲，也认出了陆承渊的身份 —— 前几天她在街头见过他，当时他正带着人查封一家书店，眼神冷得吓人。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些密文是什么，但她知道，在这乱世里，少惹麻烦总是好的。
只是，那个陆承渊的眼神，实在太锐利了，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伪装。
她隐隐觉得，这次堂会之后，她的生活，恐怕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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