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入暮云，一座旧城在绵缠夜雨中默然蛰伏。
天津的五月，湿气扑人，青石路面反射着路灯琥珀色的微光，车轮声与人声远远近近地晕开，仿佛一首断断续续的哀歌。
宋瑾瑜撑着一把老旧的黑伞，行至意风区小洋楼旁。
夜风带着江河残雪的冷意钻进领口，他不自觉缩了缩身形。
雨水斑驳了警帽上的徽章，泥点溅上警服下摆，却丝毫削不去他脸上的冷肃。
巡夜本是例行公事，但近来连环命案搅动风声，津门上下无不斩钉截铁地提升了警戒。
木板门“吱呀”一声被击打，巷子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和一声短促的喘息。
他下意识捏紧怀中左轮，目光锐利地朝窄巷逼近。
灯火映照下，一抹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视野——她披着沾满污渍的蓝布披肩，额前碎发湿成一缕缕，唇角带血。
青年和少女隔着两人远的距离对峙，一时只剩雨声敲打彼此的耳膜。
“不要……求求您……”她声音微颤，像是土壤里挣扎冒出的青草，被惊雷吓破了胆。
后面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骤然逼近，一个带雨帽的汉子拎着钢刀破雨而来，挥手便向少女劈去。
宋瑾瑜脚步丝毫不乱，蓄力纵身跃出，左手一记擒拿格挡刀背、右手反扣汉子手腕，动作干净利落。
汉子猝不及防，手腕被折，刀落石板，口中骂咧着挣脱，却在警服映衬下顿时退却一步，利索地转身便逃。
宋瑾瑜皱眉，收起左轮。
他并未追赶，而是警觉地盯住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深夜乱闯租界，还让人追杀？”
少女睫毛斗颤，半晌才艰涩地抬头，眼眶里溢满委屈与惊惶。
“我……我只是迷了路，没想到会惹事。”
她缩紧披肩，指关节因寒冷而发白，像在警惕，又像在等一句宽恕。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家住哪，家人呢？”
夜雨逐渐加大，远处马队警铃开始回荡。
少女咬唇，摇头不肯多言，却踉跄后退两步，踢翻一只木箱。
箱盖翻倒，一角露出一片黑色纱帽。
宋瑾瑜迅速低头，一抹鲜红血迹顺着箱沿淌下——鲜明得在雨夜格外刺眼。
气氛骤冷。
宋瑾瑜蹲下查看，箱内竟是湿漉漉的一方女子披帛和半块染血折扇，扇骨残破。
他抬起眸子首视少女，语气带了审视与关切交错的锐意：“你到底是谁？
这血迹，是怎么回事？”
少女眼中，比先前更浓的恐惧在闪烁。
她抬起手，缓缓指向深巷：“那边……有人倒下了。”
雨线凝成珠帘，巷道尽头隐约传来低沉的呻吟。
宋瑾瑜立刻收敛思绪，警觉提气，顺着少女所指方向大步跃去。
巷尾灯火暗淡，他借助手电仔细查探，只见一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侧卧在水洼中，胸前一片殷红，气息奄奄。
西装背心里探出一封用油纸包得严实的信件，隐隐露出“永昌”和一缕手写签名。
宋瑾瑜皱眉，将信收入警服口袋，回身牵起少女，脱下外套搭在她肩头，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要说的，留到警署再问。”
雨下得更狠，连远处的警铃也被拍得碎成渺茫余音。
两人快速穿行在石板路上，很快，巷口射来杂乱的车灯光影。
几名身着洋制服的租界巡捕拉着警绳赶来，为首一人金发碧眼，口音洋泾滨：“发生什么事？”
宋瑾瑜警觉应对：“发现命案。
死者身份待查，这女孩是唯一的目击者。”
巡捕狐疑地将两人打量一番，尤其在少女停滞不前、不停颤抖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但宋瑾瑜习惯了旧津门巡捕房里常有的牛鬼蛇神，语气冷静而有分寸，递上怀中信件：“需交租界巡捕总署存档。
信件可能涉及永昌洋行。”
身后的少女嗫嚅着，却始终咬紧嘴唇，不肯多说一句。
雨搭下，窗沿边，远处隐约有报童的喧嚷：“命案！
租界又现血案——”雨夜将城市分隔成陌生的世界。
宋瑾瑜回望灯火深处，只觉这夜远比往日更长。
警车载着他们驶离现场，巷道入口被黄绳隔出死亡禁区。
车内气氛凝重，少女低垂着头，指尖死死捏住外套，宋瑾瑜只字不问——在她的沉默里，他嗅到了苦涩的秘密和惊骇的隐痛。
警署门口灯火通明，新晋的巡捕员们正与王子谦交接口供。
王子谦身形高大，军服雪亮，见宋瑾瑜匆匆下车，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上前，神色沉着：“夜色乱，何事如此？”
宋瑾瑜简明扼要：“租界命案，首接涉及永昌洋行——还有这个目击者。”
王子谦一瞬目光凌厉，看向少女，点了点头：“带回审问。
案发区域己命人查封，租界警方又要指染津门政局了。”
宋瑾瑜将信和证物递交，目光却落在少女脸上。
她神情慌乱，但倔强地回以一瞥。
他顿觉这少女绝非偶然路人，更像被某件巨大暗流裹挟的棋子。
陈佩瑜手持照相机，从警署外的人群中探头。
她额前湿发沾着雨露，身上的欧美风外套沾着泥泞，但神情却异常亮堂。
她抢步上前，压低声音问宋瑾瑜：“听说有人倒在雨巷，案子有眉目吗？
洋行卷进去，津门又要生风暴了。
线索，可以透露一点吗？”
宋瑾瑜一侧身挡住她的镜头，神情坚决：“佩瑜，今晚最好什么都别写，这案子，水太深。”
陈佩瑜微微一笑，目光执拗且明亮：“世上哪有绝对的秘密？
你明白，这城市夜色底下，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
宋瑾瑜微怔，心头却涌起久违的警觉与渴求真相的执念。
他蓦然想起父亲生前屡劝“莫入夜雾深处”的话语，夜雨、血案、少女、洋行，这一切线索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各方势力与过往旧账紧紧套在一起。
警署大门缓缓关闭。
夜色如潮水推进，街头灯火在雨雾中晕成一片琥珀色的迷离。
宋瑾瑜将湿透的警帽捏得更紧，等待着新一天混乱与真相的来临——而那无形的黑手，己悄然伸向了旧城心脏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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