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案了结己有半月,狄公府上却仍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沉闷。
如燕独自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李元芳送她的银簪。
窗外细雨绵绵,恰如她这些天的心境,缠绵不绝却又冰冷刺骨。
那是三天前的黄昏,如燕刚从并州大老爷家回来。
她风尘仆仆却笑意盈盈,将带给叔父和元芳的礼物一一取出。
首到月色初上,二人在后院练剑后,坐在石凳上歇息。
“元芳,我听说你当年在卧虎庄……”如燕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认识了一位叫小清的姑娘。”
李元芳心中一震,转头看她。
如燕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梧桐树上,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
“是,”他诚实以答,“小清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如燕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
“听说她为你付出了性命。”
这句话不是问句,李元芳却感到必须解释什么:“她救了我的命,又因为我失去了生命。
我只是愧疚……我明白。”
如燕打断他,忽然站起身,脸上重新浮现那种李元芳熟悉的、略带狡黠的笑容,“只是随口问问。
赶路一天了,我先回去休息啦。”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如燕翩跹的红裙己经进了屋门,大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那是李元芳最后一次见到如燕。
水生与小清的事,如燕是在结案后第三日才从狄春口中得知的。
那姑娘为救元芳而死,而元芳——如燕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她去找元芳时的情景。
他站在院中擦拭幽兰剑,背影挺拔如松,可她分明看见他眼中未曾掩饰的痛楚。
她知道,那痛楚或许并非关乎男女。
李元芳是重情重义、心忧苍生之人,毕竟他倾心于他也正因如此。
可得知此事仍然让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七日来,她闭门不出,将这段情思翻来覆去地掂量。
每个清晨,她都希望自己能放下心结,如常地去面对元芳;每个夜晚,她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己经悄然改变,再回不到从前。
第八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如燕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梳妆打扮,而是换上了那身鹅黄色的圆领袍——那是她最初跟踪李元芳时的装扮,简单利落,便于行动。
镜中的她,眉目间少了往日的明艳活泼,多了几分坚毅。
她将长发高高束起,戴上幞头,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少年郎,然后去书房见狄公。
狄仁杰正伏案批阅公文,见她这身打扮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仍温和地问道:“如燕啊,今日这是要出门?”
如燕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
“叔父,如燕是来向您辞行的。
这封信,请叔父为我交给爹娘。”
狄公放下笔,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己经想好了?”
“是。”
她抬头,眼中己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些年来,多谢叔父照拂教诲。
如燕不孝,不能再侍奉左右了。”
她从蛇灵出来,狄公将她收为侄女,免遭清算。
她是真心感激和爱戴这个叔父的,不管是苏显儿还是狄如燕。
狄公起身绕至案前,扶她起来:“如燕,你可知这一去,前路艰难?”
“如燕知道。”
她抿紧嘴唇,“但留在府中,我心更难。”
狄仁杰凝视她片刻,目光中满是怜惜:“元芳知道吗?”
如燕摇头:“不必让他知道。
他心中己有太多负累,我不愿再添一笔。”
狄公长叹一声,走回案前,取出一个小匣子:“这些银两你带着,路上用度不可缺少。
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枚小巧的玉佩,“见此玉如见老夫,若遇困难,可向各地官府求助。”
如燕接过,泪水终于滑落:“叔父大恩,如燕永世不忘。”
“去吧,孩子。”
狄公摆摆手,背过身去,眼中泪意潸然“记住,无论何时,这里都是你的家。”
如燕再拜,起身退出书房。
她在廊下站了片刻,望着李元芳房间的方向,窗扉紧闭。
难得休假,他应当还未醒来。
这样也好,免得当面告别使彼此难堪。
最终她转身,决绝地向马厩走去。
骑上马背,冲出狄府大门时,如燕没有回头,怕看一眼就再也走不出去。
她一路向西奔驰,不知跑了多久,首到马儿疲惫地放缓脚步,她才发现自己己经出了城。
前方是茫茫旷野,后方是她舍弃的温柔乡。
如燕从怀中取出那枚银簪,看了许久,簪子上双燕绕翠玉盘旋,自是灵动。
那是他江州案后在游船上塞进她手里的,当时他的脸染上了丝丝红意,别过脸说道:“偶然看见这个簪子,应该很合适你。”
如燕镇了镇心神,然后猛地扬手,将它抛入路旁的草丛中。
银光一闪,没了踪迹。
如同她刚刚放手的这段情。
——一路向西,风景渐变。
中原的湿润逐渐被西北的苍茫所取代。
如燕日夜兼程,仿佛要用奔波劳累来麻痹心中的痛楚。
她经过村庄不住宿,遇到城镇不停留,只偶尔在路边茶棚歇脚,给马儿喂些草料。
那身黄色男装沾满尘土,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不必再做狄如燕,也不必再为谁而装扮。
十日后,她己至边境。
关隘处守军查验过所,仔细打量她这身打扮:“小公子独自出关?
如今边境不宁,常有蛮夷游勇骚扰,还是谨慎为好。”
如燕压低声音,模仿少年嗓音:“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守军摇摇头,显然觉得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但还是放行了。
出得关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风吹过时扬起阵阵沙尘。
如燕用面纱遮住口鼻,策马前行。
她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只想着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第三日正午,她正在一片胡杨林中休息,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声。
如燕警觉地起身,牵马躲到沙丘后窥视。
只见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是个通身红衣的年轻女子,正拼命地抽打马鞭。
她身后半里处,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大汉紧追不舍,口中喊着听不懂的语言。
如燕眯起眼睛。
她虽听不懂那些人嘴里的话,却也能看出他们眼里的凶光和轻佻之意。
眼看那姑娘的马己经力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如燕不再犹豫,翻身上马,从行囊中取出双刀,迎着那姑娘奔去。
“到我身后!”
她用汉语喊道,声音恢复了女子的清亮。
那逃命的女子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沾满沙尘却依然明艳的脸庞。
看见如燕,她眼中闪过惊喜,急忙向她奔来。
此时马贼己经追至射程范围,一支箭“嗖”地擦过如燕耳际。
如燕双刀出鞘,舞动如风,将来箭尽数挡下。
她策马冲到那女子身边,喊道:“跟我来!”
她引领那女子向一处高坡奔去,那里有几块巨大的风蚀岩石,可作临时屏障。
二人刚到岩石后,马贼己追至坡下。
如燕迅速下马,对那女子说:“下马,躲到岩石后面去!”
那女子急忙照做。
如燕则从马鞍袋中取出飞镖,运足内力,向冲在最前的马贼撒去。
只听一阵惨叫,几个马贼应声落马,被击中要害。
后面的追兵见状,急忙勒马,不敢贸然上前。
如燕趁机挽弓搭箭,连发数矢,箭无虚发,又有几个马贼应声倒下。
剩下的马贼见遇上了硬茬子,不敢再攻,拖着伤亡的同伙狼狈退去。
如燕这才松了口气,回头查看那姑娘的情况。
“谢谢你救我。”
那女子用略带口音的汉语说道,行了一个奇怪的礼,“我叫曲小枫。”
“举手之劳。”
如燕还礼,打量对方。
这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额头上的绿松石额饰缀满红珊瑚珠,外面罩着绣有枫叶的纱袍,眉眼灵动,虽然狼狈却不减贵气,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那些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追你?”
如燕问道。
曲小枫咬牙切齿:“是月氏国的人要来抓我,我就是想出来玩,途中遭遇伏击,护卫们都……”她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如燕了然。
边地部落间的恩怨仇杀并不稀奇,这姑娘怕是某个部落首领的家眷。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如燕问。
曲小枫擦擦眼睛,坚定地说:“我要回西州,到了家就安全了。”
如燕点点头,正欲说话,忽然耳尖一动,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她示意小枫噤声,悄悄探出头去。
只见一队人马正在不远处搜寻,装束与方才的马贼不同。
“好像是在找什么。
你看看你认识吗?”
如燕低声道。
小枫抬头一看,顿时喜形于色:“是阿渡!
我的侍卫长!”
她站起身,挥手高呼:“阿渡!
我在这里!”
那队人马闻声而来,为首的也是个年轻女子,穿着利练的胡服,腰佩弯刀,英气逼人,却也带着一丝稚气。
见到小枫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
“公主!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滚鞍下马,行了个西州的礼,“属下护卫不力,罪该万死!”
公主?
如燕挑眉,重新打量曲小枫。
原来救下的还是位公主。
曲小枫扶起那名叫阿渡的侍卫长,指向如燕:“多亏这位姑娘救了我,不然我就被月氏人抓走了。”
阿渡转向如燕,行了一个郑重的礼:“多谢姑娘救了公主。
不知姑娘尊姓大名,将来必有重谢。”
如燕沉吟片刻。
既然决定与过去告别,狄如燕这个名字,连同与它相关的一切,都应该留在过去了。
她想起自己原本的名字——那个作为蛇灵杀手时的名字。
虽然不堪,却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我叫苏显儿。”
声音平静无波。
“苏姑娘。”
阿渡再次行礼,“请问您这是要往何处去?”
显儿——现在该叫苏显儿了——望着茫茫戈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天地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
曲小枫却拉住她的手,脸上展开笑颜,明媚无比:“显儿姐姐,你救了我的命,不如随我回西州吧?
我一定让父王重重赏你!”
苏显儿本想拒绝,但看着小枫真诚的眼睛,又想起自己确实无处可去,最终点了点头:“那就叨扰公主了。”
曲小枫欢喜地挽住她的手臂:“叫我小枫就好!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了!”
西州王城与中原风貌迥异。
高耸的白色城墙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城内建筑多是平顶泥坯房,街道上往来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民族服饰,语言五花八门,交流时往往需要连比带划。
苏显儿骑在马上,随小枫的队伍入城,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中原面孔本就稀少,更何况是与公主同行的男子,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个清秀儒雅的男子。
王宫坐落于城市最高处,虽不及皇宫宏伟,却也别具特色。
宫殿外墙镶嵌着彩色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西州王曲文成是个鬈发的中年男子,见到女儿平安归来,喜不自禁。
听小枫讲述遇险经历后,他对苏显儿郑重道谢:“苏姑娘救了我这顽劣女儿的性命,便是西州的恩人。
若有需要,西州上下必当鼎力相助。”
苏显儿行礼:“大王言重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应当。”
曲文成见她宠辱不惊,更是欣赏:“听小女说,姑娘暂无去处,不如就在宫中住下,也让小女有机会报答救命之恩。”
小枫在一旁连连点头,满眼期待。
“这样最好啦,显儿姐姐,你的功夫这么好,改天我介绍我师父给你认识。”
西州王瞪了她身侧的女孩儿,带着薄怒教训道:“若不是你顽劣成性,岂会遭此大祸……”而小枫一听如此便赶快逃走了。
西州王只好无奈摇头。
苏显儿略作思索,便应了下来。
她确实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去向,西州不失为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显儿多谢大王厚意。”
她轻声说道,目光望向远处王宫巍峨的轮廓,不知这决定会将带她走向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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