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时，车轮碾过碎石的颠簸感终于消失了。
车帘外是京城西郊的萧瑟秋风，卷着枯叶打在车壁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无声的嘲讽。
贴身丫鬟竹夏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忧愤，她伸手想去掀帘子，指尖却微微颤抖。
“小姐，我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忍，仿佛帘外不是一座别院，而是什么龙潭虎穴。
车内端坐的少女嗯了一声，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没有半点波澜。
她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双过分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本相，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窗外那片灰败的天空。
“下去吧。”
苏青宁说着，自己先一步轻巧地拨开了厚重的车帘。
一股夹杂着腐叶与尘土气息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竹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眼前景象让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
这就是那座传说中“不祥”的西郊别院。
朱漆大门早己斑驳得看不出原色，门楣上挂着的匾额歪歪斜斜，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门前石阶生满了青苔，两尊石狮子缺耳断尾，威严荡然无存，只余满目疮痍。
一阵风吹过，院内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
管家刘伯跟在主母身边多年，此刻正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躬着身子，那副嘴脸写满了幸灾乐祸。
“大小姐，老奴奉夫人之命，将您送到此处。
夫人说了，您身子骨弱，在此清静休养，对您的病情大有裨益。
这别院虽旧了些，但胜在无人打扰。”
他尖着嗓子，每个字都透着虚伪的关切。
竹夏气得浑身发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什么清静休养，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流放。
谁不知道苏青宁是苏家嫡长女，自幼体弱，却天资聪颖，尤其一手玄学卜算之术，连当朝国师都曾赞不绝口。
可自从三年前老侯爷与老夫人相继过世，继母季氏掌家，大小姐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这次更是借着大小姐前几日推算天机后略感不适为由，首接将人打发到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破败院落。
京中谁人不知，这别院曾是前朝一位逆臣的府邸，满门抄斩后便荒废下来，据说里头不干净，夜半常有怪声，之前送来看院子的家仆，没一个能待过三个月。
“有劳刘管家了。”
苏青宁的反应却平静得有些反常，她甚至没有多看刘伯一眼，目光只是淡淡扫过眼前这座颓败的院子，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刘伯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反倒有些嘀咕，但转念一想，一个病弱孤女，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袋，扔给跟车的仆妇。
“这是夫人赏的，安顿大小姐的用度。
夫人仁慈，说往后每月都会按时派人送来月钱，绝不会短了大小姐的吃穿。”
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人扬长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上晦气。
马车走远，卷起一路烟尘，只留下苏青宁主仆二人，以及几个同样被“发配”过来、满脸愁苦的仆妇丫鬟。
“小姐，他们太过分了！”
竹夏终于忍不住，眼圈都红了，“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我们这就回去找侯爷，侯爷一定会为您做主的！”
苏青宁却抬手制止了她，缓步走上台阶，用指尖轻轻拂过石狮子身上厚厚的尘土。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
“竹夏，你看这里。”
竹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满眼的荒凉与破败，实在不明白小姐在看什么。
苏青宁却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眸光亮得惊人。
她轻声说道：“此地左有长河环抱，是为青龙卷水。
右有丘陵连绵，是为白虎衔珠。
后有远山为靠，前有平原开阔，乃是藏风聚气的绝佳格局。”
她顿了顿，又指向院中那棵被众人视为不祥的老槐树。
“你们看那槐树，虽枝叶枯黄，但主干虬劲，根系深植地脉，恰好立于这别院的阵眼之上，它不是在衰败，而是在镇压。
它镇住了一院的煞气，也锁住了一院的灵气。”
仆妇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位大小姐怕不是被刺激得失了心智，开始说胡话了。
竹夏却是半信半疑，她自小跟着苏青宁，知道自家小姐从不说空话。
她仔细看去，那老槐树在萧瑟秋风中确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与周围的颓败格格不入。
苏青宁没有理会众人的惊疑，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
门后，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巨大庭院。
假山倒塌，池水干涸，廊庑的立柱也歪了，一切都像是被时光遗弃的废墟。
“小姐，这草……”竹夏刚想说这草都快长得比人高了，却被苏青宁打断。
苏青宁蹲下身，拨开一丛看似寻常的杂草，露出下面一株叶片边缘带着淡淡紫气的小草。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根部的泥土拨开，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这不是杂草，这是还神草。
年份虽浅，但药性纯正，是养护神魂的良药。”
她又走向另一边，指着一丛攀附在假山上的藤蔓说道：“那是龙血藤，看这色泽，至少有五十年了。
还有那边，池塘边的，是水玉兰……”她如数家珍般，将仆妇丫鬟们眼中一无是处的荒草，一一说成了价值不菲的珍稀药材。
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地凑过去看，发现那些植物确实与苏青宁描述的有些相似。
一时间，众人心中那份被抛弃的凄惶，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冲淡了不少。
或许，这里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别院的沉寂。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凌厉之气。
他在别院门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大哥！”
竹夏惊喜地叫出声来。
来人正是苏青宁一母同胞的兄长，如今在禁军中担任郎将的苏瑾言。
他显然是得了消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
苏瑾言看到自家妹妹苍白的小脸和这破败不堪的院子，一双虎目瞬间燃起熊熊怒火。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苏青宁的手腕，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沙哑。
“青宁，跟我回去！
我倒要问问季氏，她安的是什么心！
苏家嫡女，岂容她如此作践！”
他拉着苏青宁就要走，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回侯府把天给掀了。
仆妇们都吓得跪了一地，竹夏也是一脸激动，盼着大少爷能为小姐讨回公道。
然而，苏青宁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她站在台阶上，回身望着这座被世人遗弃的院落，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明亮。
她看着怒不可遏的兄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大哥，别去。”
“这里，是我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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