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雨丝黏腻，缠绕着整个苏家村。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味和劣质檀香的涩味，钻进苏辰的鼻腔，让他胸口发闷。
他跪在灵堂前，身上是粗糙的麻布孝衣，磨得皮肤微微发痒。
黑白照片里，爷爷苏文山笑得温和，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还藏着木屑和丝线的余光。
他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刺绣、木工双料大师。
也是苏家三代贫穷的根源。
“辰啊，节哀。”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老爷子是咱们村的骄傲，就是……就是没享过福。”
苏辰麻木地点点头，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泪。
骄傲？
他看着灵堂角落里堆放的那些未完成的木雕和绣品，嘴角扯出一丝苦涩。
这些被外人称赞为“巧夺天工”的手艺，带给苏家的，只有日复一日的贫困，和爷爷满是针眼与老茧的双手。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辆黑得发亮的奔驰轿车，与周围泥泞的土路格格不入，蛮横地停在了苏家祖宅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撑开巨大的黑伞。
随后，一个身穿剪裁考究的亚麻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走了下来。
他脚上的手工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水，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乡下环境毫不掩饰的嫌弃。
“张……张教父？”
人群中，一个跟着来吊唁的镇上干部，结结巴巴地喊出了来人的名字。
张华。
国内时尚界的泰山北斗，被媒体誉为“时尚教父”，手握无数国际高奢品牌在华的代理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设计师的生死。
他怎么会来这里？
张华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被灵堂正中，挂在爷爷遗像旁的一幅绣品牢牢吸引。
那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整整三年的时间，爷爷耗尽了最后的心血，一针一线，将百鸟的灵动，凤凰的华贵，绣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布而出，冲上云霄。
苏辰记得，爷爷完成最后一针时，眼里的光彩甚至盖过了窗外的太阳。
“这东西，是谁做的？”
张华推开人群，径首走到绣品前，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我爷爷。”
苏辰站起身，声音沙哑。
张华扶了扶金丝眼镜，凑近了看，手指却没有触碰，仿佛那是什么沾满细菌的脏东西。
他看了很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凝滞。
村民们屏住呼吸，他们都听说过这位大人物，以为老爷子的手艺终于要被发现了，要值大钱了。
苏辰的心底，也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爷爷的坚持，不是一个笑话。
终于，张华首起身，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可惜了。”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针法是死的，构图是旧的，配色更是典型的农家乐审美。”
“堆砌了无数的技巧，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灵魂。”
“这不是艺术，甚至连好的工艺品都算不上，最多……算是一件有点费工夫的农家乐土特产吧。”
嗡——苏辰的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
灵魂？
农家乐审美？
他看着那幅绣品，眼前浮现出爷爷在油灯下，咳着血，一针一线缝补凤凰尾羽的画面。
那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爷爷的生命。
现在，这个男人，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将爷爷的毕生心血，定义为“没有灵魂”。
“你……胡说八道！”
一个年轻村民忍不住喊道。
张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转过身，环视着灵堂里所有愤怒而又不知所措的脸。
“胡说？”
“你们这些乡下人，懂什么叫时尚？
什么叫美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傲慢。
“美，是有标准的！
是高级的！
是需要被定义的！”
“LV的经典老花，香颂的菱格纹，那叫设计，那叫传承。”
“而你们这个，什么盘扣，什么刺绣，叫土味，叫过时！”
“为什么你们只能做代工厂，赚点辛苦钱？
因为你们的审美，从根上就烂掉了！
只配被淘汰！”
一番话，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赤裸裸的鄙夷和践踏。
说完，张华从他那昂贵的钱包里，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钱。
他走到苏辰面前，将钱扔在供桌上，发出一声轻飘飘的闷响。
“看在老人家这么辛苦的份上，这东西，我买了。”
他的语气，不像是购买，更像是一种施舍。
“也算是为你们扶贫了。”
“以后别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了，进城打工，对你们才是正道。”
侮辱。
极致的侮辱。
苏辰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红色钞票，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想冲上去，把那张虚伪的脸撕碎。
但他不能。
家里还欠着为爷爷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唯一的祖宅也快保不住了。
他甚至连安葬爷爷的钱，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理智像一根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西肢。
“拿走。”
苏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什么？”
张华似乎没听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说，让你拿着你的钱，滚出去！”
苏辰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张华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身后的两个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冷冷地盯着苏辰。
灵堂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年轻人，不要不识抬举。”
张华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我给你钱，是给你脸。”
“别给脸不要脸。”
他不再看苏辰，对着保镖使了个眼色。
一个保镖上前，粗暴地将那幅《百鸟朝凤图》从墙上扯了下来，卷成一团，随意地夹在腋下。
那动作，不像是在对待一幅耗尽心血的艺术品，更像是在卷一张没用的破席子。
苏辰的眼角，瞬间撕裂。
他看到，凤凰的眼睛，在那粗暴的卷动中，最后看了他一眼，充满了哀伤。
那是爷爷的眼睛。
奔驰车扬长而去，卷起一阵泥水，溅在了祖宅破旧的门楣上。
村民们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灵堂里，只剩下苏辰一个人，和供桌上那张刺眼的一百块钱。
他缓缓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却在触碰到那张钞票的瞬间，猛地缩了回来。
脏。
他觉得那张钱，脏得让他恶心。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那个空荡荡的位置，那里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
爷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辰儿，咱们的手艺……不能断……不能断……”苏辰一遍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麻布孝衣。
传承？
去他妈的传承！
三代人的坚守，换来的就是一百块钱的施舍，和一句“没有灵魂的农家乐工艺品”？
苏辰笑了。
笑声嘶哑，悲凉，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他缓缓地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
什么狗屁的非遗手艺守墓人。
他不想守了。
这墓，谁爱守谁守去。
他只想在这村里躺平，烂掉，再也不去碰那些针线，那些刻刀。
就让这一切，都随着爷爷的离去，彻底埋葬吧。
然而，苏辰并不知道。
数周后，那幅被张华以一百元“施舍”走的《百鸟朝凤图》，出现在了巴黎的一场私人拍卖会上。
它的名字，被标注为——“从古老东方发掘的，失落的神秘孤品”。
最终，以三百万欧元的天价，落槌成交。
这一切，都成了苏辰心中，一根永远无法拔除，淬满了剧毒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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