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城的雨是碎的。
斜斜砸在坑洼的柏油路上，积成一滩滩浅洼。
云的残骸漏下的月光落进去，碎成星星点点的银，被偶尔驶过的旧自行车碾过，轮子把这些光渣搅乱，它们挣扎着，迟迟没能再聚拢。
楼顶的风带着雨的凉意，比楼下更冷些。
陈悠躺在折叠椅上，后背能感觉到金属支架带来的微凉。
右边空着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折叠椅，椅面上的积尘还沾着几点雨星。
在两把折叠椅的中间，还有一把黑色的雨伞兀自矗立在水泥地面的裂缝里，雨声轻轻击打伞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翻着一本泛黄的旧书。
陈悠望向远处的街景，罪城的夜没什么灯，只有几户人家的窗缝里漏出昏黄的光，在雨雾里晕成模糊的暖。
他把胳膊枕在脑后，自言自语：“到了今晚十二点就是十八岁了，希望能觉醒出好一点的专属武器……至少，能让我在这罪城多喘几天气。”
这话像是说给空气听，又像是说给那把空椅听。
他知道这想法有多奢侈，就像在旱季里盼一场能浇透土地的雨，明明知道概率渺茫，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个世界的规则，其实简单到残酷。
数百年前的“大灾变”毫无征兆地降临：地壳撕开巨缝，秘境如蛰伏千年的巨兽猛然撞出地壳，凭空出现的妖兽如黑色潮水般紧随其后，疯狂吞噬人类的领地。
短短三个月，人类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家园，城市沦为废墟，哀嚎声盖过了曾经的烟火气，绝望像瘟疫一样爬满每一寸角落。
更诡异的是，秘境与妖兽入侵的同时，大陆边缘的土地竟在悄然扩张——新的山川与平原破土而出，甚至诞生了数个拥有独特语言与习俗的新兴文明。
就在人类濒临灭绝时，部分幸存者体内突然觉醒了与灵魂绑定的“专属武器”。
没人知道觉醒的契机为何，有人说是人类灵魂在绝境中的自我进化，也有人说是天道改写了人类基因。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凭借这些形态各异的武器，人类终于能斩杀妖兽、抵御入侵，在废墟之上重新点燃了重建的火种。
随着岁月沉淀，觉醒的规则逐渐固定：每一个人类，只要能活到十八岁，都会在生日当天自动觉醒专属武器。
这成了新的生存铁律，也让人类的繁衍有了明确的目标——不再是单纯为了延续血脉，而是为文明培养更多能握起武器的“战士”。
凭借专属武器，人类文明不仅得以延续，甚至还开拓出了更广阔的疆域。
但人性的贪婪，终究比妖兽的利爪更锋利。
当生存不再是唯一的难题时，那些强大的觉醒者不再满足于共同守护家园。
他们凭借自身的实力开始划分势力，抢占资源最丰富的秘境入口，争夺最安全的生存区域。
一场场因领地、资源和权力引发的内斗后，人类重新夺回的土地，最终被分割成无数块互不归属的城邦，像一块摔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闪着冰冷的光，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但无论城邦如何更迭，人类文明的火种始终未灭。
从传承千年的文字、记录历史的典籍，到总结出的修炼心法、针对妖兽习性与弱点的《妖兽录》，这些知识被一代代传递，成了在混乱中锚定文明的船锚。
就像罪城边缘那间快要塌掉的图书馆，最里面的书架上放着本被翻烂的《大灾变纪实》，哪怕纸页泛黄，字迹模糊，也总有人借着窗缝的光，一遍遍读着那些关于抗争的故事。
手指划过“第一批觉醒者用断剑守住最后一座灯塔”的字句时，他总能想起孤儿院院长说的话：“武器是死的，但握着武器的人，得活着。”
而罪城，正是这片混乱的缩影。
它坐落在当年人类与妖兽对抗的主战场遗迹上，地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骸骨，土壤里渗着陈旧的血。
这些残留的气息，像某种无形的诱饵，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低级妖兽，它们在这里筑巢、游荡——它们实力孱弱，构不成实质威胁，却又源源不断，恰好成了这廉价的天然“试炼场”。
各大势力早就摸清了罪城的“价值”：这里的土地像被下了咒，永远长不出高阶妖兽，清理与否都无关痛痒；且此地资源贫瘠，除了供新人练手的魂珠外，再无值得争夺的秘境进入口或矿脉。
于是，他们默契的达成了共识：不侵占，不治理，就让罪城保持原样。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正义，只有生存的本能。
斗殴、抢夺魂珠是常态，昨天还在一起分享干硬面包的同伴，今天可能就会为了一颗低阶魂珠拔刀相向。
久而久之，便有了“罪城”这个名字。
陈悠又想起了孤儿院的院长婆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总是说：“罪城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罪，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了活下去而背负着罪。”
那时候他不懂，首到看见巷口的老周为了给孙子治病，不得不去偷魂珠，最后被两个觉醒者打瘫在雨里，血混的雨水流进排水沟，染红半条路。
从那天起，陈悠每天天不亮就去跑步，搬钢筋，哪怕觉醒出的武器没用，也要练出力气——至少以后能保护自己，护着在意的人。
“陈……悠。”
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陈悠的思绪。
简短的两个字却说的很慢，像是卡在喉咙里费力地滚出来一样。
陈悠转过头，楼梯口站着个被雨淋透的身影，高瘦，灰色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陌生的轮廓。
是林意。
三年前被一对夫妻接走的少年，此刻就站在雨里，唯独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还残存着少年时的局促。
“你回来了？”
陈悠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嗯，今天傍晚到的，”林意走了过来，目光扫过那把空椅，声音有些发干，“先去了孤儿院，发现己经被拆了，又在那儿待了一会。”
他的目光落向陈悠，“院长，还好吗？”
“你走后的一年拆的，院长挺好，回老家了。”
陈悠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意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雨打黑伞的沙沙声，填充着这尴尬的空隙。
忽然，陈悠先开了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你怎么找到这的？”
“小时候你指着这栋楼说。”
林意的声音终于顺了点，眼神飘向楼下的风景，像在回忆什么，“想在这栋楼的楼顶上吹风，说上面的风，是软的。
于是，我便想着来这碰碰运气。”
陈悠愣了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细，那时是他十岁的时候说的话，当时林意还笑他“风还有软硬之分”。
林意随后指着那把空椅，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我可以坐下吗？”
陈悠点了点头，林意毫不在意折叠椅上的灰尘和积水，就首接的躺了下来。
椅子腿压在水泥地上，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像是沉睡了三年的旧物，终于等到了熟悉的重量，在雨里轻轻哼了一声。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烤红薯，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陈悠。
红薯还冒着热气，香味混着雨水的湿气飘出来。
“你还记得这个。”
陈悠接过来，红薯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
这他想起小时候，孤儿院后院的冬天，林意总是偷偷生火烤着偷来的红薯，然后每次都把溏心的那半塞给他。
“记得。”
林意咬了口自己那半，烫得吸了口气，笑着说：“你以前吃完了后，还总抢我烤焦的那一半，说焦皮更香。”
“明明是你自己不爱吃焦的，故意塞给我。”
林意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我们的那棵枣树还在吗？”
林意忽然问，“我走的时候刚结小枣。”
“早没了。”
陈悠说，顿了顿“不过前阵子在边上看到棵小的，可能是你当年没打中的那个枣子变的。”
“院长婆婆做的南瓜粥，你还能喝到吗？”
“偶尔去她栖息地那边，她会做。
还是以前的味道，放太多糖。”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没什么逻辑，像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次回来，多久走？”
陈悠看着远处的雨雾，像是随口一问。
林意咬红薯的动作顿住，沉默了半响，才低声道：“不走了。
那边……容不下我。”
陈悠没问“容不下”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红薯往嘴边凑了凑，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回来就好，这楼顶的风，还是咱们这边的……吹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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