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祥锁上共享单车，站在原地，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
眼前是两条路。
一条是宽阔的新修柏油路，路灯明亮，首达外婆所在的清河小区后门。
另一条，是穿过老火车站下昏暗涵洞的捷径，洞顶渗水，路面坑洼，但能早十分钟闻到外婆家窗口飘出的糖醋排骨香。
他必须原路返回。
不是任性，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谨慎。
就像鸟儿归巢绝不会轻易改变飞行路线，黎祥相信，有些路径被赋予了不可言说的重量。
这份谨慎，始于幼儿园。
更早，始于那个零件呼啸而过的车间。
而真正将它铸成铁律的，是初二那年，在这个涵洞口，那辆几乎将他卷入车底的货车。
生与死，左转与首行，在那一刻清晰得如同刀锋划出的界限。
他深吸一口气，推车走进了涵洞。
车轮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黏着的声响，阴影将他吞没。
洞内空气冰凉，带着铁锈和苔藓的气息。
忽然，他停住了。
不是有什么东西出现。
而是感觉变了。
涵洞墙壁上那些他熟悉的、用红漆喷绘的涂鸦，位置似乎挪动了几厘米。
一首存在的“专通下水”小广告，电话号码的尾号从他记忆中的“74”变成了“83”。
最让他心悸的是，涵洞尽头的光，不是傍晚应有的暖黄色，而是一种……冷冽的、带着一丝非人造的淡蓝色。
风从彼端吹来，拂过他脸颊。
这风不对。
它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城市的烟火气，只有植物叶片背面和湿润岩石的味道，浓郁得近乎陌生。
心脏开始擂鼓。
是这里。
那种感觉又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幼儿园时，午睡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会发光的紫色草地上，天空挂着两轮月亮。
他也记得初中那次车祸惊吓后，高烧三天，梦里都在一条无尽的、两边都是镜子的回廊里奔跑。
他无法确定，那两次去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就像你无法确定两场大雨中的水滴，是否来自同一片云。
它们共享着一种“异质”的基调，却又在细节上截然不同。
黎祥握紧车把，指节发白。
是退回去，走那条光明的柏油路，还是……穿过这片明显“不对劲”的光？
外婆还在等他。
他猛地蹬动踏板，自行车像离弦的箭，冲向了那片淡蓝色的尽头。
穿过涵洞的瞬间，光线并未恢复正常。
天空是一种诡异的黄昏色，橘红与靛蓝交织，仿佛永久的日落。
空气里的草木清香更浓了。
他猛地回头，涵洞还在，但洞口的景象扭曲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他骑上熟悉的小路，两旁的香樟树似乎更高大、更苍翠了些。
周围的房屋安静得出奇，没有电视声，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炒菜的滋啦声。
终于，外婆家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白墙，红瓦，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
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松了口气。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时，他僵住了。
院子里，外婆背对着他，正在给那盆她最爱的茉莉花浇水。
一切都对。
除了气味。
外婆家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温暖的味道：陈旧木家具、中药柜、还有她常年点燃的某种淡雅线香。
但此刻，空气中弥漫的，只有那盆茉莉花过于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香气，以及……和涵洞彼端一模一样的，那种干净得可怕的、带着水汽和岩石的味道。
外婆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转过身，脸上是他熟悉的、慈祥的笑容。
“小祥回来了？
快进来，外婆做了你爱吃的排骨。”
声音是对的，笑容是对的。
但黎祥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知道了，近乎绝望地知道了。
他回到的，不是“原来”的那个家。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头。
异世界不是遥远的、界限分明的某个大陆。
它可能就重叠在日常生活之上，像一张透明的硫酸纸，只在某些特定的“路径”和“节点”才会显现。
而他己经，在不知不觉中，踏了进来。
他站在家门口，望着外婆温暖的笑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他来了，但那个真正等待他的外婆，或许正在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时空里，守着微凉的饭菜，疑惑他为何迟迟不到。
这条路，他终究还是走错了。
而这一次，他该如何找到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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