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永宁侯府的兽头飞檐，将晚春最后一点暖意也吞噬殆尽。
一场雨悬而未决，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黏在皮肤上，透骨地凉。
沈未晞端着黑漆托盘，垂眼走在抄手游廊下。
托盘里那碗浓褐药汁散出的苦涩气味，与她周身萦绕的、来自老侯爷病室的沉檀死气交融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她是三个月前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来的，为病重不起的永宁侯冲喜。
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父母早逝，她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被家族的野心和姑姑沈氏——侯府如今的当家主母，轻而易举地塞进了这吃人的富贵牢笼。
廊下风大，吹得她单薄的素色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她下意识地将托盘往怀里护了护，加快了步子。
刚绕过假山，前方传来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沈未晞抬头，心猛地一沉。
一行人正从对面走来。
为首的青年身形颀长，穿着墨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氅衣，面容俊美却冷冽，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正是侯府世子，萧决。
他身后跟着老管家和两名心腹随从。
沈未晞立刻避让到廊柱旁，低下头，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每一次遇见他，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刑罚。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来时，总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厌弃，仿佛她是什么污秽之物。
脚步声渐近，她甚至能闻到萧决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与她托盘里的药味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他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一阵邪风猛地灌入廊内，卷起尘土枯叶，也吹得沈未晞衣袂翻飞，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砰。”
一声极轻微的磕碰声。
是她托盘里的药碗，因这阵风和她瞬间的慌乱，碗盖与碗沿轻轻碰了一下。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经过的萧决脚步微顿。
他甚至没有完全停下，只是眼角的余光冷淡地扫过她冻得泛红的指尖，以及那碗因方才轻震而漾出些许、落在托盘上的药汁。
沈未晞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惯常的漠视，或是更糟的、一句冰冷的训斥。
然而，萧决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她只是一根无关紧要的廊柱。
沈未晞刚松了半口气。
却见己走出几步的萧决，头也未回，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落入身后管家的耳中，也落入她紧绷的神经上：“廊下的风何时这么没规矩了。
明日之前，所有漏风之处，都用锦帷遮起来。”
老管家脚步未停，恭敬应道：“是，老奴即刻去办。”
萧决不再言语，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沈未晞怔在原地，指尖掐入掌心。
他这话……是对管家说的，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可这命令，偏偏在她刚刚被风吹到之后。
是巧合吗？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头那根始终绷紧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味不明的“关怀”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危险的嗡鸣。
她不敢停留，端着药碗，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主院的方向，廊柱另一侧的阴影里，萧决才缓缓踱步出来。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难辨。
身后的侍卫低声道：“世子，药碗似乎有些烫，沈姑娘的手……”萧决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
他想起方才惊鸿一瞥，她纤细指尖那抹刺眼的红。
不是胭脂，是冻疮，抑或是……被烫的？
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厌恶一切与沈家有关的人和事，尤其是这个被沈氏亲手送进来、身份尴尬的女人。
可见到她这般卑微谨慎、任人拿捏的模样，见到她在这府中如同无根浮萍般飘零，他那坚固的恨意，竟会裂开一丝缝隙，漏出些不受控制的东西。
真是……可恨。
他敛起眸中所有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转身离去。
风更大了，带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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