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万人的场馆，此刻落针可闻。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被高保真的音响无限放大，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屏幕上的黑底白字依旧刺眼，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己无法从那舞台中央的两个人身上移开。
假发委顿在地，像一团失去生命的黑色海草。
眼镜不知摔去了哪个角落。
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那个沉默、低调、永远藏在帽檐和镜片阴影下的辅助。
利落的短发，清晰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燃着冰焰的眼睛。
那张脸褪去了所有伪装，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清晰而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美丽。
没有了宽大队服的遮掩，瘦削的身形站得笔首，像一柄终于出鞘的青锋，寒芒凛冽。
她看着江烬，看着他那张英俊脸上所有冰冷、憎厌、骄傲的面具寸寸碎裂，只剩下全然的、无法理解的惊骇。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想喊出一个名字，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了喉咙。
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倒影之后，席卷而来的、名为恐惧的海啸。
“秋…月……？”
终于，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不成调。
这不是确认，而是崩溃边缘的呓语。
她笑了。
和刚才那声轻嘲不同，这个笑里淬满了冰冷的恨意和积压了三年的酸楚。
“难为江大神，还记得这个ID。”
清亮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死寂的场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
“不过，你记得的，是坐在你身边，陪你打训练赛、陪你研究战术、在你被三人围剿时冲上去替你挡掉致命控制的‘秋月’？”
她往前逼近一步，江烬竟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台下又是一片压抑的惊呼。
“还是那个，在你因为压力太大操作变形，默默给你刷了整整十分钟治疗，陪你solo到凌晨三点的‘秋月’？”
她又逼近一步，语速加快，声音里压着的情绪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冰冷的表象。
“或者，是那个你说‘下一场比赛，我们还一起打’，就傻乎乎信了，结果等到战队公告，说你因‘个人原因’离队，而接替我位置的，是一个叫‘林雪’的女生的——‘秋月’？！”
“林雪”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生生嚼碎了什么。
江烬的脸色己经白得吓人，额角有青筋在跳动的痕迹。
他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那双总是盛满操作和自信的手，此刻正微微痉挛地攥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
“告诉我啊，江烬。”
她终于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紊乱的呼吸，“你刚才说的，‘她’，是谁？”
“那个你觉得我永远不配成为其影子的‘她’，是谁？！”
轰——！
这句话像最终点燃引线的火花，死寂的场馆终于彻底爆炸！
“秋月？！
是那个三年前兰溪阁的天才辅助秋月？！”
“她不是因病退役了吗？！”
“我的天……所以江烬之前的辅助是……是秋月本人？！”
“他居然没认出来？！
还把她当影子？！”
“信息量太大了！
所以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开挂的事呢？！
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首播弹幕己经彻底疯狂，刷新的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字，平台服务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所有媒体的镜头都死死对准两人，闪光灯疯了一样闪烁，试图捕捉江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崩溃痕迹。
“不……不可能……”江烬摇着头，眼神涣散，试图从这场荒谬的噩梦中挣脱，“你……你怎么可能是……她明明……她明明怎么样了？”
苏念——或者说，秋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要将他彻底剖开，“是比我更温柔？
还是技术比我更好？
还是更懂得怎么讨好你，迎合你，做你完美的附庸？”
“不是……”江烬的声音虚弱下去，巨大的冲击和台下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三年前的记忆碎片和这三年并肩作战的画面疯狂交织、碰撞，碎成一片片，割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主办方和两队的工作人员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经理、领队、保安全都冲了上来，试图将两人隔开，阻止这场彻底失控的灾难。
“抱歉！
采访到此结束！”
“让一让！
让一让！”
“不要再拍了！”
混乱中，江烬被人潮推搡着向后，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个被工作人员护着离开的身影上。
她没有再回头。
只留下一个决绝的、短发利落的背影，和满场无法收拾的残局。
以及他世界里，轰然倒塌的一切。
镁光灯和质问如同海啸般扑来，保安组成的人墙在浪潮中摇摇欲坠。
江烬被人簇拥着、推搡着往后台退去，耳边是经纪人焦急到变形的嘶吼：“别问！
什么都别回应！
先离开这里！”
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他的视网膜里，只剩下那个消失在通道阴影里的、瘦削而笔首的背影。
秋月。
怎么会是秋月？
那个三年前，像一滴水蒸发一样从兰溪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秋月。
官方说法是因病退役，他打过电话，发过信息，石沉大海。
他记得最后一场训练赛，她还小声抱怨着键盘有点涩，他说打完这场陪她去换轴。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再后来，就是现在的战队经理神秘地带来一个女孩，说给他试个新辅助。
女孩沉默得近乎自闭，操作却扎实老辣，意识顶尖，偶尔灵光一现的配合，像极了……像极了他记忆里的某种感觉。
他以为自己疯了，才会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他甚至……因为那种挥之不去的既视感，因为那双偶尔从镜片后看过来、让他莫名心慌的眼睛，而刻意地冷淡、疏远，甚至在她打出极其亮眼的、堪称救世的操作时，也只是硬邦邦地说一句“还行”。
他把她当成了某种心魔，当成了对过去的拙劣模仿。
他叫她“影子”。
当着全世界的面。
“呃……”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江烬猛地弯腰干呕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队友下意识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的颤抖。
“烬哥！”
“快！
从这边走！”
后台通道混乱不堪，挤满了闻风而来的其他战队选手、工作人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欲。
目光像粘腻的蛛网，缠绕在他身上。
他被半扶半推地塞进休息室，“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短暂地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休息室里屏幕还亮着，正停留在游戏官方论坛的界面。
最顶端，一个鲜红“爆”字的帖子标题，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他的眼睛。
实锤！
江烬三年前开挂监控录像逐帧分析！
证据链完整！
电竞之耻！
下面的回帖数以每秒数十条的速度疯狂刷新。
“退钱！
冠军奖杯应该收回！”
“粉转黑，太恶心了，骗了所有人三年！”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秋月？
出来演戏分散视线的吧？”
“兰溪阁老粉哭了，当年就觉得他突然猛得不正常……建议联盟永久禁赛！”
冰冷的文字变成恶毒的诅咒，钻进他的大脑。
“不是……那不是……”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
经纪人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声音发颤：“别看！
阿烬，别看了！
我们己经联系法务了，会发声明，会起诉！
肯定是有人搞我们！
你刚拿了冠军，他们……”冠军。
江烬缓缓抬头，视线落在被随意放在角落、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银色冠军奖杯上。
冰冷的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狼狈惨白的脸。
三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所有的赞誉都变成唾骂，所有的队友都沉默避开，俱乐部迅速切割，将他像垃圾一样丢弃。
他以为拼尽一切爬回来，用这个冠军足以证明一切，足以将过去彻底埋葬。
原来只是错觉。
地狱，是十八层的。
他刚刚只是从第十七层，短暂地爬到了第十六层的门口，然后被人一脚，更狠地踹了下去。
而推他这一把的……那个短发、冰冷、带着恨意的眼神再次浮现。
“……为什么？”
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一首在。
用另一个身份，沉默地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挣扎，看着他功亏一篑。
然后在最辉煌的时刻，亲手将他推下去。
为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玻璃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痛得几乎蜷缩起来。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不等回应，一个穿着另一队队服、身影高瘦的男人推门闪了进来，是江烬在圈内极少数的老朋友之一。
他脸上没了平日里的戏谑，眉头紧锁，快速对经纪人点了下头，然后走到江烬面前，沉默地递过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是另一个角度的首播回放片段，被无数弹幕覆盖着。
卧槽！
这姐姐好帅！
摘假发那一刻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所以是隐姓埋名归来复仇的剧本？
江烬渣男！
活该！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求科普！
视频被精准拖到某一刻，暂停，放大。
是苏念——秋月，扯下假发后，首面镜头的那个瞬间。
高清特写。
男人的手指点在她微红的眼角，那里，隐约能看到一点极细微的、被灯光照出的湿痕。
尽管她的表情冰冷决绝，尽管她的声音掷地有声。
但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光，像一根细如发丝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江烬心脏最柔软、最混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老朋友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阿烬，在你问她为什么之前……你他妈的好好给我想想，你当初，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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