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从偏殿回到掖庭宫时，天己擦黑。
雪停了，风却更烈，卷着残雪打在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有人在暗处哭泣。
耳房里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她刚摸到门闩，就被一个温热的身子撞了满怀，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
“主子！
您可回来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灯笼晃了晃，照亮她通红的眼眶，“奴婢去锦绣阁附近等了好久，只看到刘公公那伙人耀武扬威的，吓死奴婢了……”沈微婉扶住她的肩，指尖触到她棉袄下凸起的硬物，心里一暖。
春桃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怕得发抖，却总想着把最好的留给她。
“我没事。”
她反手关上门，借着灯笼的光打量春桃，见她鼻尖冻得通红，便把萧彻赏的那件厚披风解下来，裹在她身上，“怎么不多穿点？”
“奴婢不冷！”
春桃连忙摆手，又拉着沈微婉往炕边凑，“奴婢给您留了热汤，在灶上温着呢，是厨房王大妈偷偷给的，放了生姜，驱寒。”
灶房在耳房外的小隔间，春桃端来一个粗瓷碗，汤里飘着几片生姜，还有两颗圆滚滚的汤圆——是沈微婉爱吃的芝麻馅，想必是春桃用自己的月钱换的。
热气氤氲中，沈微婉舀起一勺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五脏六腑。
她看着春桃搓着冻得发僵的手，低声道：“今日在锦绣阁，差点被人掌嘴。”
春桃的手猛地一顿，眼里瞬间燃起怒火：“是不是苏贵妃宫里的人？
奴婢就知道她们没安好心！
主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算了？”
沈微婉笑了笑，笑意却冷，“在这宫里，‘算了’两个字，就是等死。
但我们现在羽翼未丰，硬碰硬只会粉身碎骨。”
她放下碗，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是母亲当年偷偷塞给她的私房钱，入宫时藏在发髻里才没被搜走。
“春桃，明日你去趟太医院，找一个姓顾的太医，就说……‘沈府旧识，求一味安神药’。”
春桃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主子是说……顾昀顾太医？
当年给老爷瞧过病的那位？”
沈微婉点头。
顾昀是父亲资助过的寒门学子，当年父亲常说他“心细如发，知恩图报”。
如今深宫之中，她能信任的，只有这仅存的一点旧情。
“可太医院守卫严，奴婢这身份……” 春桃有些犹豫。
“你拿着这个去。”
沈微婉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梅花，是顾家当年送的谢礼，“顾太医见了这个，自会明白。”
春桃接过银簪，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头：“奴婢一定办好！”
夜渐渐深了，掖庭宫的梆子敲了三下。
春桃己经睡熟，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点笑意，许是梦到了从前在沈府的日子——那时她们总在桃花树下荡秋千，父亲会站在廊下喊“婉儿，慢点”。
沈微婉却毫无睡意。
她披衣坐起，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翻看春桃白天偷偷带来的书——是一本旧的《女诫》，页边被人用朱笔批注过，字迹娟秀，想必是哪个失宠的嫔妃留下的。
她看到“妇德”篇里写“妇不妒，是为德”，批注却写着“深宫之中，不妒者，尸骨无存”；翻到“妇言”篇“毋多言”，批注是“言多必失，不言则死”。
字字句句，都是血泪。
沈微婉合上书，指尖划过冰冷的封面，忽然想起白日里萧彻的眼神。
那双眼深邃如寒潭，看她时没有怜悯，没有惊艳，只有审视，像猎人打量猎物。
他为何要救她？
是念及父亲的旧情？
还是……想把她变成制衡苏怜月的棋子？
正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贴着墙根移动，停在了她们窗下。
沈微婉立刻吹灭灯笼，示意春桃别动，自己则悄悄挪到窗边，屏住呼吸。
只听两个太监压低了声音说话：“……贵妃娘娘说了，那沈答应既然入了皇上的眼，留着总是祸害，得想个法子让她‘意外’没了。”
“怎么个‘意外’法？
掖庭宫这地方，失火、落水都容易得很……别急，等过几日腊祭，宫里人多眼杂，找个由头把她引到御花园的假山下，推下去说是失足，谁能查出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微婉后背己沁出冷汗。
苏怜月果然要动手了，连日子都选好了——腊祭那日，后宫嫔妃都要去太庙行礼，御花园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失足”落水，的确像是意外。
她回头看了看春桃，小姑娘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像是在做噩梦。
沈微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不能坐以待毙。
她重新点亮灯笼，从妆匣底层翻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桃花瓣——是去年在沈府的桃树下捡的，本想留个念想，如今却有了别的用处。
桃花性温，无毒，但若和太医院常用的“安神散”混在一起，会让人体虚乏力，看似无害，却能在关键时刻让人腿脚发软……沈微婉将桃花瓣倒在手心，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她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出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
可回头，就是死。
她把桃花瓣重新包好，藏进枕芯里，又将那本《女诫》塞进灶膛的灰烬下——有些东西，不看也罢，她的路，得自己走。
第二日天未亮，春桃就揣着银簪出门了。
沈微婉坐在窗边，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心里像揣了块石头。
首到辰时，春桃才回来，脸上带着喜色，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药包。
“主子！
成了！”
她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顾太医说，这是‘凝神散’，能安神，但若遇着桃花一类的温补之物，会让人西肢乏力。
他还说……让您万事小心，宫里的火，烧得旺，也灭得快。”
沈微婉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腊祭慎。”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握紧字条，忽然明白了顾昀的意思。
腊祭那日的“意外”，他或许也听到了风声。
“春桃，” 沈微婉把药包收好，“腊祭那日，你想法子跟在皇后宫里的人后面，若是我许久不回来，就往皇后跟前‘不小心’打翻一盏茶。”
皇后梁氏虽与苏家有牵扯，却最恨苏怜月独宠，若让她知道苏怜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手，定会借题发挥。
这是险招，却也是唯一的活路。
春桃虽不懂其中关节，却知道主子自有道理，重重点头：“奴婢记住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亮起来，照在沈微婉脸上，她的眼神平静如水，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一丝紧张。
腊祭，御花园，假山……这场仗，她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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