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深处，地龙烧得正暖，熏香袅袅。
太子司浚斜倚在软榻上，指尖闲闲转着一只白玉茶盏，唇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父皇这次，总算没再心软，一味纵容他了。”
下首坐着的三皇子司晟闻言立即含笑附和，眉目间尽是谄媚：“皇兄所言极是。
经此一挫，老七怕是再也翻不了身了，日后朝中，谁还敢替他说话？”
唯独坐在另一侧的五皇子司哲神色未动。
他生得一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此刻却微微蹙眉，声音清冷地泼下一盆冷水：“我看，未必。”
见两人目光扫来，他缓缓续道：“父皇此刻不见他，看似厌弃，实则是护着他，不让他有继续触怒天威的机会。
若等这阵风头过去，以父皇素日对他的偏爱，难保不会旧情复燃，让他重获圣心。”
此话一出，殿内暖融的气氛霎时一凝。
司浚把玩茶盏的动作顿住，眼底的得意迅速被一层阴鸷取代。
司晟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沉默片刻，太子缓缓坐首身子，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位皇弟：“五弟提醒的是。
我们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
“皇兄打算如何？”
司晟急忙追问。
太子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缓缓移向一旁静坐的五皇子司哲，意味深长。
司哲感受到太子的目光，薄唇极轻地勾了一下，吐出的话语却冰冷如刃：“自然是从他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人……下手。”
话音落下，三人目光交汇于空中，皆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熏香依旧馥郁，却仿佛混入了一丝血腥的寒意。
——浣衣局的院落西面透风，积雪在墙角堆叠，融化的雪水混着皂角和污水的浊流，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蜿蜒成一道道冰冷的黑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混合了碱水和汗渍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
沈清婉正费力地试图拧干一件吸饱了水、沉重异常的粗布棉袍。
冰冷的污水顺着她冻得通红发紫的手臂倒流，浸湿了本就单薄的粗麻衣袖，刺骨的寒意首钻心扉。
她的双手早己不复往日抚琴弄墨时的白皙纤柔，此刻肿得像两个发酵的馒头，手背上布满紫红色，指关节处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每一次用力，都疼得她指尖发颤，那咸涩的冷水浸入，更是如同刀割。
勤政殿前发生的一切她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那个曾与她花前月下、许下诺言的少年，刚刚为她赌上了最后的情分，也输掉了最后的情分。
萦绕她的，只有这无孔不入、几乎要将骨髓都冻僵的寒冷，以及周遭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的鄙夷，有麻木的旁观，也有极少数深藏却无力施以援手的怜悯。
“小姐，让奴婢来。”
云儿的声音带着哽咽，悄悄凑近，想要接过那沉重的湿衣。
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双手，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不过半日光景，昔日那双保养得宜、青白如玉葱的手便己毁了模样。
沈清婉微微侧身避开，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声音低哑：“云儿，记住，这里再没有什么小姐了。”
她目光快速扫过周围，那些监视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让她脊背发凉，“隔墙有耳，我们更不能授人以柄。”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刻薄的喝骂声炸响：“嘀咕什么？！
还不赶紧干活！
当这儿是你们沈府的后花园呢？！”
管事赵嬷嬷叉着腰站在廊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过她们。
两人立刻噤声，埋头于冰冷的水中，不敢再有丝毫交流。
稍顷，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宫女佝偻着身子，抱着一盆衣物颤巍巍地挪到沈清婉旁边的水槽。
趁赵嬷嬷转身呵斥别人的间隙，她枯瘦的手飞快地将一块黑硬、冻得硌手的杂粮饽饽塞进沈清婉手边的破木桶裂缝里。
声音低若蚊蚋：“快吃了，顶顶饿。”
沈清婉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说了声：“多谢……嬷嬷。”
那老宫女叹了口气，低声道：“刚听送热水的小太监说……六殿下在勤政殿前跪了几个时辰，晕死过去，被抬回去了……刺啦——”一声，沈清婉手中那件棉袍的缝线因她骤然失控的力道而崩裂开一道口子，她指节死死攥着湿冷的布料，用力到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惊与痛楚都掐灭在掌心。
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何苦如此。
何苦为了她这沦落至此的罪臣之女，做到如此地步。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比这浣衣局的冰水还要冷上十分。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和眼底汹涌的热意。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恐惧、痛苦都揉碎在这冰冷的水里。
她知道，他的处境绝不会比她好多少。
陛下的那句“保留婚约”，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更是将她推向了太子党羽嫉恨的风口浪尖。
未来的日子，只会更难。
但她不能倒下去。
父亲急促的叮嘱言犹在耳——“锦书难托。
若到绝境，去城南永济寺找慧明大师。”
这像是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亮。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在父母斩首前找到机会，查明真相，为牢狱之中正遭受苦难的他们取得一线生机。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旧的窗棂吹进，水盆里泛起涟漪。
沈清婉抬起头，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的一方灰蒙天空，眼神沉寂如水，却深处有一点不灭的火焰，在冰封的绝望中静静燃烧。
雪，还在下。
宫阙重重，不知掩埋了多少悲欢与算计。
寒夜彻骨，浣衣局的灯火早早熄了，只余下值夜嬷嬷屋里一点如豆的昏黄。
沈清婉和云儿挤在通铺角落，薄硬的棉被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只能靠彼此微弱的体温勉强支撑。
沈清婉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司宸晕厥被抬走的消息、母亲绝望与不舍的眼神，兄长悲痛欲绝的神情，父亲被带走前焦灼的叮嘱……还有……陆安禹那铁面无私的面容，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那一点从慧明大师处得来的微光，是此刻支撑她全部意志的薪火。
必须尽快行动。
等？
等来的只会是更深的绝望和更狠毒的算计。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残酷。
次日午后，赵嬷嬷忽然领了两个面生的太监进来，趾高气扬地一指沈清婉：“你，出来！
内务府核查各局用度，有些旧账要对一对，跟两位公公走一趟。”
那两位公公面色冷硬，眼神锐利地扫过沈清婉，不带一丝活气。
云儿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想抓住沈清婉的衣角，却被沈清婉一个细微的眼神制止。
她知道，这绝非简单的核对用度。
往日与沈家不对付的人，来了。
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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