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天光微熹,燕尾河上的薄雾尚未散尽,山神庙里己有了动静。
燕青早早醒来,将昨夜剩下的粥温在火上,便蹲在庙门口,望着泛白的天际,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穆老说过,今天要开始教他认字。
认字,这对曾经的牛娃来说,是比过年吃上肉馍还遥远的事。
穆老也醒了,靠着墙壁,气色比前两日又好了些许,但眉宇间那抹深刻的疲惫依旧挥之不去。
他看着燕青忙碌的小小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燕青。”
他轻声唤道。
燕青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跳起来,跑到他身边:“穆老,您醒了?
粥快好了。”
穆老微微摆手,示意不急。
他的目光落在庙门旁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地上,随手拾起一根烧焦的细树枝。
“大道至简,始于微末。
修仙之路,亦始于文字。
不识字,不明理,纵然有通天功法摆在眼前,亦是天书。”
他顿了顿,手中的树枝在泥地上轻轻划下了一横。
“这是一个‘一’字。
天地之始,万物之本。”
燕青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简单的一笔,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穆老又在这一横下方,平行地划了稍长的一横。
“这是‘二’字。
阴阳初分,两仪乃立。”
接着,是三横。
“这是‘三’字。
天地人,三才定位。”
穆老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简单的笔画,而是在阐述某种天地至理。
他没有急于教更多,而是让燕青用手指跟着在泥地上反复摹写这三个最简单的字。
燕青学得极其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那根不听使唤的手指,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并不觉得枯燥,反而有一种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兴奋感。
“穆老,识字……就能看懂天上的星星在说什么吗?”
燕青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他常听老人说,有学问的人能看懂星象。
穆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星辰流转,自有其轨,谓之天道。
文字,是人道。
先通人道,方能窥测天道之一二。
你现在,先需看懂地上的路。”
午后的阳光透过破庙的缝隙,洒下几缕光斑。
穆老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示意燕青坐到自己面前,神色变得庄重起来。
“燕青,今日我传你根本之法。
此法之名,你需谨记,亦需用一生去体悟。”
“其名为——《生灭经》。”
燕青小声跟着念了一遍:“生……灭……经?”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深奥,却本能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力量。
“不错。
生灭。”
穆老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破庙,看到了宇宙洪荒的演变。
“天地万物,有生必有灭,此乃常理。
春花秋落,人生人死,皆是如此。
寻常修仙之法,只求‘生’,求长生不死,畏惧‘灭’之终局,视其为劫难,为终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燕青心上。
“但《生灭经》所见不同。
灭,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
极致的毁灭中,亦孕育着新生的种子;看似繁盛的生机深处,也藏着衰亡的轨迹。
生死相依,循环往复,方是大道真谛。”
“这部功法,便是要你在自身修行中,体悟这生灭之道。
需先于气海筑就‘生之基’,而后引‘灭之力’,破而后立。
每一次破灭,非是道损,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强大的新生。
于生死轮回之间,寻觅那超脱的一线道机。”
燕青听得心神震撼。
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玄奥的道理,但“破灭中寻找新生”这句话,却深深触动了他。
他失去爹娘,生活破败,这不就是一场“灭”吗?
而遇到穆老,学到本事,这不正是“生”的希望吗?
“穆老,破了……会不会……很苦?”
他声音微颤地问道,带着对未知的恐惧。
穆老凝视着他,目光如古井深潭。
“苦?
岂止是苦。
引灭力入体,破自身道基,如同将自身投入洪炉,经受焚身碎骨之痛。
心念稍有不纯,意志稍有动摇,便是神魂俱灭,真正的万劫不复。
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可修行。”
“你此刻若心生畏惧,老夫可传你平稳之法,保你一世安康。
修行《生灭经》,是一条真正的绝险之路。”
燕青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刚刚写下的歪歪扭扭的“生”字和“灭”字,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他想起了饿殍遍野的惨状,想起了那种无力掌控命运的绝望。
如果安稳意味着继续像野草一样卑微,那这安稳,他宁可不要。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光芒。
“我不怕苦!
穆老,我想学这个!
我想……抓住那一线‘生’机!”
穆老在他眼中,看到了历经苦难后对“生”的极致渴望,以及一种敢于向“灭”挑战的勇气。
这或许,正是修炼《生灭经》最根本的资质。
“善。”
穆老缓缓吐出一字,不再多言。
“闭目,凝神,忘念。
感受你自身之‘生’气……”穆老开始诵念《生灭经》的入门口诀,声音不高,却仿佛与周围的空气产生了共鸣。
同时,他伸出食指,指尖凝聚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光华,轻轻点在了燕青的眉心。
“嗡……”燕青只觉脑海一声轻鸣,万籁俱寂。
一股温和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自眉心涌入,流淌过西肢百骸,最终汇向小腹气海。
与此同时,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凉意,夹杂在暖流之中,若隐若现。
“意守气海,观想暖流为‘生’之气息,滋养本源;感知那缕凉意,是为‘灭’之雏形,知其存在,引而不发。
呼吸之法,吸则纳天地生发之气,呼则排体内腐朽之机,然需留一线灭意于气海,如种子深藏……”穆老的指引玄奥而精准。
燕青全力感受着体内那冰火交织的奇异气感,努力按照口诀调整呼吸。
过程磕磕绊绊,气息时而旺盛,时而衰竭,那缕“灭意”更是难以捕捉。
穆老极富耐心,指尖光华微闪,不断帮燕青稳固那初生的气感,导正他偏差的意念。
不知过了多久,当燕青感觉心神耗尽,难以维持时,穆老收回了手指。
“今日便至此。
记住这生灭相济之感,日后自行体悟,循序渐进,切不可贪功冒进,尤其不可妄动那缕‘灭意’。”
燕青缓缓睁眼,虽疲惫不堪,却感觉身体似乎轻灵了些,对周围的感知也敏锐了一分。
他看向穆老,发现老人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仿佛刚才那番点化,耗去了他大半条性命。
“穆老!
您没事吧?”
燕青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
穆老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欠缺,只是闭目缓缓摇头,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
燕青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感激与沉甸甸的责任。
他默默起身,将温热的粥端到穆老身边。
他知道,一部名为《生灭经》的功法,一个关乎生死大道的种子,己经在他心中种下。
他的路,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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