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端着茶，步子都比平时稳了几分。
他将那杯汤色杏黄、清澈明亮的君山银针放到女人的桌上，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女士，您的茶。”
女人名叫苏晚晴，是临安城最顶尖的时尚文化杂志《新潮》的专题主编。
此刻她所有的精明干练都己收敛，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墙上的那幅画。
茶香袅袅，是她从未闻过的清冽味道，与她平日里喝的那些用香精调配的“风味液”截然不同。
这香气仿佛有生命，丝丝缕缕地钻入鼻孔，让她因连续加班而绷紧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
她端起玻璃杯，杯壁温热。
学着窗边那个青年的样子，她没有立刻喝，而是先观其色，闻其香。
仅仅是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烦躁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她轻轻啜了一口。
没有预想中的苦涩，也没有任何人工添加剂的甜腻。
一股甘醇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舌尖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回甘。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这杯清茶洗涤了一遍，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舒泰。
“好茶。”
苏晚晴由衷地赞叹道。
老孟脸上笑开了花，这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茶是寻常茶，主要是泡茶的人不寻常。”
他毫不掩饰对顾寻舟的推崇。
苏晚晴的目光再次投向顾寻舟。
那个青年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
他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他就像画里的那只水鸟自在安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身为天之骄女的苏晚晴感到一丝新奇和……挫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站起身走到了顾寻舟的桌前。
“先生，您好。”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
顾寻舟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头，阳光从他身后照来让他清俊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平和深邃，像一汪古井，波澜不惊。
“有事？”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淡听不出情绪。
“冒昧打扰。”
苏晚晴指了指墙上的画“请问那幅画……是您的作品吗？”
“嗯，随手画的。”
顾寻舟的回答轻描淡写。
“随手……”苏晚晴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见过太多所谓的艺术家，为了彰显自己的作品，恨不得把创作时的每一个“心路历程”都写成长篇论文。
而眼前这幅足以让她惊为天人的作品，在创作者口中，竟只是“随手”之作。
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道：“那上面的题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意境绝妙，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恕我孤陋寡闻，从未拜读过。”
作为文化杂志主编，她对大夏国当代乃至近代有名的诗人都了如指掌。
那些所谓的诗人，要么沉迷于用数据和代码构建所谓的“未来派诗歌”，要么就是无病呻吟，堆砌辞藻。
像这样用最质朴的文字，勾勒出如此悠远意境的诗句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顾寻舟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思考如何圆这个谎。
总不能说这是一个叫韦应物的古人写的。
看到他的沉默，苏晚晴以为自己触及了什么隐秘，连忙补充道：“如果先生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
顾寻舟放下茶杯，目光飘向窗外，“只是一个梦罢了。”
“梦？”
苏晚晴愣住了。
“嗯。”
顾寻舟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真的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境，“梦里见过的景象，醒来后还记得，便记了下来。”
这个解释，比任何“灵感迸发”的说辞都更让苏晚晴信服。
是啊，除了梦境，现实中哪里还有这般景象？
在这个连天气都由中央智脑精准调控的时代，“春潮带雨”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而那种“野渡无人”的孤寂与宁静，更是与这个高效、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
或许，只有在梦里，才能寻回这份失落的诗意。
一时间，苏晚晴看着顾寻舟的眼神都变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或许不是在作画，也不是在写诗，他只是……把他灵魂深处的风景，不经意间泄露出来了一点而己。
“先生，”苏晚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意，“我叫苏晚晴，是《新潮》杂志的主编。
我……我非常喜欢您的这幅作品，不知可否有幸，将它买下？
价格由您来定。”
她觉得，这样一幅画，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它就像一剂清凉散，能给这个浮躁的社会带来一丝宁静。
老孟在一旁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新潮》杂志啊！
那可是临安城文化圈的风向标！
要是能搭上这条线，忘尘居何愁不能起死回生？
他紧张地看着顾寻舟，期待着他点头。
然而，顾寻舟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卖。”
两个字，干脆利落。
“为什么？”
苏晚晴有些急了“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欣赏。
这幅画的艺术价值，远比挂在这里要大得多。
它可以被展出，被更多人……它现在的位置就很好。”
顾寻舟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它只是一幅用来填补墙壁空白的画，仅此而己。”
苏晚晴彻底怔住了。
她见过恃才傲物的见过待价而沽的却从未见过像顾寻舟这样，对自己惊世的才华，竟完全不屑一顾的人。
他不是在故作清高，苏晚晴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乎。
名利声望，这些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在他眼里，仿佛和墙角的灰尘没什么两样。
“轰——嗡嗡嗡——”就在这时，隔壁“潮饮”店的音响突然开到了最大，一阵刺耳的重金属电子乐猛地传来震得茶馆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一个打扮新潮的年轻人嘴里叼着吸管，推门探头进来大声嚷嚷：“老头，你家WiFi密码多少？
我这边信号不好，连不上‘天罗网’打游戏了！”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和粗鲁的闯入，瞬间打破了茶馆里刚刚凝聚起来的雅致氛围。
老孟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正要发作。
顾寻舟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然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苏晚晴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不能让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人，就这样被埋没在这条破旧的老街上，被隔壁的噪音所淹没。
她对着顾寻舟，郑重地鞠了一躬：“先生，今天是我唐突了。
但我不会放弃的。”
说完，她没有再纠缠，转身便走。
在出门前，她看似不经意地抬起手，用她手腕上那块流光溢彩的腕式“灵犀仪”，对着墙上的画，无声地拍摄了一张全息照片。
照片清晰地捕捉了画面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角落里那两行飘逸的诗句。
做完这一切她才快步离开仿佛一个偷到了绝世珍宝的窃贼。
“哎小顾你……”老孟看着苏晚晴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顾寻舟，急得首跺脚，“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拒绝了呢？”
顾寻舟放下茶杯，看着那个探头进来的年轻人因为没得到回应而悻悻地离开茶馆重归宁静。
他淡淡地开口，像是在回答老孟，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孟老，我来您这儿，图的就是个清静。
若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把这里也变得和外面一样吵，那我们又何必守着这一屋子的茶香呢？”
老孟闻言，浑身一震。
是啊，他守着这家店，守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守住这份祖上传下来的清静和本心吗？
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一样了？
他看着顾寻舟，这个年轻人的通透和淡泊，让他自惭形秽。
“受教了。”
老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抹布，擦拭着一张本就很干净的桌子，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里，少了几分营生的焦虑，多了几分安然。
顾寻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悬浮车无声地滑过，看着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光。
他以为，这只是他悠闲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他并不知道，那张被苏晚晴“偷”走的照片，即将在这个文化的不毛之地上，掀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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