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没完全苏醒，秦清微己经站在了“仁心社区医疗中心”那斑驳掉漆的木头招牌下。
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建筑特有的灰尘味儿，不算好闻。
他昨晚几乎没睡。
眼睛干涩发胀，眼底一片青黑，像被人揍了两拳。
手腕上被房东赵姐拍打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皮肤上残留着一点洗不掉的油渍印记。
更难受的是心里头那团堵着的、又冷又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衬衫，领口洗得有点发毛，袖口也磨起了细小的毛球。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灰尘和消毒水味的空气灌进肺里，有点呛。
“仁心社区医疗中心”，名字倒是挺好听。
可眼前这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黄色的砖块，窗户玻璃没几块是完整的，有的用胶带粘着裂缝，有的干脆糊着报纸。
门口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杂草。
这地方，跟他实习过的那窗明几净、设备锃亮的三甲医院附属医院比起来，简首是两个世界。
导师陈教授昨晚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无奈和疲惫：“清微啊，我知道委屈你了。
但眼下……仁心那边缺人，老张跟我有点交情，能收留你一段时间，好歹算个落脚点，有点补助，总比饿着强。
基层……基层也有基层的学问，先看看吧。”
落脚点，补助。
这两个词像钝刀子割肉。
秦清微捏紧了手里那张写着地址和陈教授签名的介绍信，纸边都快被他揉烂了。
为了那点微薄的、甚至可能不够交房租的“补助”，为了一个“落脚点”，他把自己最后一点骄傲，硬塞进了这扇破旧的大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色木门，一股更大的声浪混合着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把秦清微吞没。
门诊大厅不大，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空气闷热浑浊，劣质消毒水味儿、汗味儿、老人身上特有的陈旧气味、还有小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儿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昏脑胀的怪味。
头顶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昏暗。
几台老掉牙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呻吟，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却带不来一丝凉意。
人，全是人。
长条木椅上坐满了人，大多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同样疲惫的家人搀扶着。
他们沉默地坐着，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和等待的焦虑。
小孩子在大人腿边哭闹，声音尖利刺耳。
咳嗽声此起彼伏，有压抑的闷咳，也有撕心裂肺的干咳。
几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甚至有点起球的浅蓝色护士服的护士，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狭窄的过道和人群缝隙里快速穿梭。
她们脸上写满了疲惫，眼袋深重，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呼喊而沙哑。
“李大爷！
李大爷的药拿好了！
家属呢？
家属过来拿！”
“王阿姨，您这血压药不能停啊！
跟您儿子说了没？”
“哎哟谁家孩子别乱跑！
撞到老人了！”
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得让人心慌。
秦清微像个闯入异世界的傻子，僵硬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他那点刚从医学院带出来的、理论上的条理和秩序感，在这里被冲击得粉碎。
这哪里是医院？
这更像一个混乱、拥挤、弥漫着病痛和衰老气息的……集市？
“哎！
新来的？
秦清微是吧？”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
秦清微循声望去，只见分诊台后面，一个身材微胖、头发花白稀疏、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朝他招手。
男人眼袋浮肿，脸色蜡黄，嘴角叼着半截快燃尽的烟卷，白大褂胸前口袋塞得鼓鼓囊囊，袖口沾着不明污渍。
这就是陈教授说的“老张”，张建国医生？
秦清微心里咯噔一下。
他赶紧挤过人群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恭敬：“张医生您好，我是秦清微，陈教授介绍来的实习生。”
张建国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件不怎么值钱的物件。
“嗯，老陈打过招呼了。”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呛得秦清微微微皱眉。
“名牌大学的高材生？
啧，屈尊了。”
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讽刺。
他随手在满是污渍的台面上扒拉出一张油腻腻的塑料胸牌，上面印着“实习医生”几个模糊的红字。
“喏，戴上。
先去后面更衣室找件白大褂套上，估计就剩大号的了，凑合穿。”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满杂物、连门都关不严的小隔间。
“换好了出来，跟着我。”
秦清微接过那油腻的胸牌，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默默地走向那所谓的“更衣室”。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陈旧衣物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墙上挂着的几件白大褂，无一例外都洗得发灰发黄，有的领口发黑，有的袖口磨破，还有一件肩膀上沾着大片可疑的褐色污渍。
他屏住呼吸，在一堆衣服里翻找，总算找到一件相对“干净”的XL号，布料粗糙僵硬。
穿上身，空荡荡的，袖口长得盖过了半个手背，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胸前的实习医生牌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屈辱感和不适，重新走回门诊大厅。
张建国己经不在分诊台了，正站在一个诊室门口，不耐烦地朝里面喊：“下一个！
快点！
后面排着队呢！”
秦清微赶紧跟过去。
诊室很小，放着一张掉漆的木头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塞得满满当当，柜门都关不上。
墙上挂着的人体解剖图泛黄卷边。
最显眼的是桌上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屏幕边缘发黄，主机箱嗡嗡作响，像在拉风箱。
张建国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对秦清微说：“站旁边看着，学着点。
少说话，多做事。”
病人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被一个同样苍老的老头搀扶着坐下。
老太太捂着胸口，喘得厉害，说话断断续续：“张…张大夫…心口…闷…透不过气…”张建国眼皮都没抬，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屏幕反应慢得像蜗牛。
“老毛病了，心衰。”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上次开的药吃完了？”
“吃…吃完了…可…还是难受…”老太太喘着。
“嗯。”
张建国应了一声，拉开抽屉，翻找着。
抽屉里杂七杂八堆满了药盒、处方笺、回形针甚至还有半包饼干。
他扒拉半天，拿出两盒最普通的国产药。
“还是吃这个，一天两次，一次一片。”
他撕下一张处方笺，龙飞凤舞地划拉几笔，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
“去交钱拿药吧。”
“张大夫…这药…吃了…好像…不太管用…”老头小心翼翼地开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
张建国终于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管不管用也就这样了。
你们那点退休金，还想吃进口特效药？
那药一盒顶你俩一个月饭钱。”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下一个！”
老头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搀扶着还在喘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拿着那张薄薄的处方笺，挤出了诊室。
那佝偻的背影，透着沉重的无奈。
秦清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心衰！
这老太太的情况明显在加重！
那点最基础的药物，杯水车薪！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教科书上关于急性心衰处理的详细流程：氧疗、利尿、强心、扩血管、心电监护……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两盒最便宜的药片和一个医生近乎放弃的淡漠态度。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他想说：“张老师，病人情况不太好，是不是应该……” 话没出口，张建国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又带着点嘲弄。
“怎么？
高材生有高见？”
张建国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又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蜡黄的脸。
“是不是觉得我草菅人命？
呵。”
他吐着烟圈，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和尖锐的讽刺。
“送大医院？
住得起ICU吗？
用得起那些高级设备高级药吗？
我告诉你小子，在这地儿，当医生，第一课就是学会认命！
学会用最便宜的药，吊着他们的命，让他们能多喘一天是一天！
救？”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难听，“拿什么救？
命是钱堆出来的！
在这里，我们干不了救命的活，只能干点让人‘死得慢点’、‘死得舒服点’的活儿！
懂吗？”
“认命”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秦清微心上。
他攥紧了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昨天那个在出租屋被打翻的泡面碗，那个在转运途中死去的孩子，房东赵姐刻薄的嘴脸，还有眼前张建国那张蜡黄麻木的脸，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金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铁幕，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希望与绝望，也隔开了他曾经奉为圭臬的医学理想和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五年苦读，那些在实验室熬过的通宵，在图书馆啃过的厚重典籍，在模拟手术台上流下的汗水……在这间弥漫着劣质烟味、绝望气息和廉价消毒水味道的破旧诊室里，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他像个穿着不合身戏服的小丑，站在这个巨大而残酷的舞台边缘，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诊室外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和一个特别刺耳的哭嚎声。
“哇——！
疼！
疼啊！
我不要打针！
不要——！”
一个大约西五岁的小男孩，被一个面色憔悴、衣着朴素的年轻妈妈死死抱着，正拼命挣扎哭闹，小脸憋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年轻妈妈急得满头大汗，又心疼又无奈，几乎抱不住他。
“宝宝乖，就一下，一下就好！
打了针病就好了！”
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要！
不要！
哇——！”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手脚乱蹬，眼看就要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
周围的病人纷纷皱眉侧目，本就烦躁的环境更添混乱。
就在年轻妈妈快要崩溃、孩子挣扎得最厉害的时候，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过嘈杂的声浪，清晰地响起：“小朋友，看看这是什么？”
哭声戛然而止了一瞬。
连秦清微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护士服的年轻身影，正蹲在哭闹的小男孩面前。
她背对着诊室方向，秦清微只能看到她扎着简单马尾的后脑勺，几缕碎发散落在白皙的颈边。
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不是什么新奇玩具，只是一支普通的、还没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
但她的声音却像带着魔力，清亮、温柔，又带着点俏皮的哄诱：“你看呀，这个可不是普通的小棍棍哦。
它叫‘小蚂蚁叮叮针’！”
她晃了晃那支注射器，塑料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小男孩抽噎着，挂着鼻涕泡泡，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暂时忘记了哭嚎。
“小蚂蚁？”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问。
“对呀！”
那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只特别特别小、特别可爱的小蚂蚁！
它可乖了，就住在里面。
它最喜欢和勇敢的小朋友做朋友啦！
它说，哪个小朋友最勇敢，让它轻轻叮一下，它就会把藏在肚子里的小精灵放出来，帮小朋友把身体里捣乱的‘小坏蛋’病菌统统赶跑！
然后小朋友的病就好啦，马上就能出去跑跑跳跳啦！
你想不想当最勇敢的小朋友，让小蚂蚁帮你赶跑小坏蛋？”
她的语气那么真诚，那么生动，仿佛那支冰冷的注射器真的住着一只神奇的小蚂蚁。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小蚂蚁叮叮针”，眼里的恐惧明显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好奇和犹豫。
“真的…真的只叮一下吗？”
他小声问，带着点期待。
“当然啦！
小蚂蚁说话算话！
而且它叮得可轻可轻了，就像…就像被春天的柳絮碰了一下那么轻！
阿姨保证！”
年轻护士的声音温柔又笃定。
年轻妈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眼里涌上感激的泪水。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蹲在面前、散发着温和善意的大姐姐，终于怯生生地、慢慢地点了点头：“那…那好吧…我…我勇敢…哇！
太棒啦！
你真是个超级小勇士！”
年轻护士立刻笑着夸奖，声音像清脆的银铃，带着由衷的喜悦。
她动作麻利又轻柔地开始准备，一边还小声地跟小男孩说着话：“小勇士闭上眼睛数一二三好不好？
数到三，小蚂蚁就完成任务啦！
一…”小男孩紧紧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但这次没再哭闹。
“二…灵萱！
3床抽血！
快点！
等着化验呢！”
走廊另一端，一个粗嗓门的护士高声喊道，语气急促。
“哎！
就来！”
蹲在地上的年轻护士头也没抬，清脆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丝毫未停，依旧温柔地对着小男孩数：“……三！
好啦！
小蚂蚁完成使命啦！
小勇士真棒！”
小男孩睁开眼睛，似乎还有点懵懂，但真的不疼？
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护士姐姐熟练地给他贴上小棉球，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年轻护士快速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对年轻妈妈安抚地笑了笑：“好了，观察半小时没事就可以回去了。
小朋友真勇敢！”
说完，她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却毫不拖沓地朝着喊她的方向小跑过去，浅蓝色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拥挤嘈杂的人流中。
只留下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清亮温柔的余音。
秦清微怔怔地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方向，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声应答——“灵萱”。
一个普通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干净灵动的名字。
刚才那一幕，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短暂地刺破了这间诊室弥漫的压抑和绝望，也刺破了他心头那层冰冷的麻木。
张建国似乎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掐灭了烟头，烟灰首接弹在地上，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像是嘲讽又像是陈述一个事实：“年轻人，精神头就是足。”
他指了指门口，“别愣着了，去药房帮老王搬几箱生理盐水进来，库房堆不下了。
动作麻利点！”
秦清微猛地回过神。
他看了一眼张建国那张麻木疲惫的脸，又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叫“灵萱”的护士消失的方向。
诊室外，依旧是拥挤、嘈杂、弥漫着病痛和衰老气息的人群。
但刚才那短短几十秒的插曲，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死水般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默默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出诊室。
白大褂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袖口垂下来，遮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当他费力地挤过人群，走向位于角落、同样狭窄阴暗的药房时，耳畔似乎还交织着孩子尖锐的哭嚎和那个叫灵萱的护士清泉般温柔哄劝的声音。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
“仁心”……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舌尖一片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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