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宸的突然出现与那份重礼，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永宁侯府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及笄礼过后好几日，府中下人看向云晞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隐秘的探究与敬畏。
云晞本人更是心绪难平。
那支血玉毛笔被她妥善收在妆匣最底层，不敢示人，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每每想起萧砚宸那双深邃得不见底、却又仿佛燃着暗火的眸子，她就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那是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无所遁形的感觉，与顾听延给予她的和风细雨般的温暖呵护截然不同。
“云晞妹妹，可是还在为那日之事烦忧？”
水榭边，顾听延看着凭栏望水、眉间轻蹙的少女，温声问道。
他今日休沐，特意来陪她。
云晞回过神，轻轻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没有，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顾听延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池中嬉戏的锦鲤，沉默了片刻，才道：“摄政王位高权重，行事向来莫测。
他此番举动，确实令人费解。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有侯府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的话带着安抚，却未能驱散云晞心底深处的不安。
她隐约觉得，事情并非一句“行事莫测”可以解释。
萧砚宸看她的眼神，太过专注，太过势在必得，那绝不仅仅是一时兴起的赏识。
“听延哥哥，”云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与摄政王，熟识吗？”
顾听延苦笑一下：“摄政王地位尊崇，我虽为世子，但与他并无私交。
朝堂之上，他是我等需要仰望的存在。”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只记得他常年征战，威震边关，近两年才因陛下体恤，常驻京城。
性子冷硬，不近女色，府中连个侍妾都无，也因此……朝中不少人猜测他的取向。”
不近女色？
云晞想起那双灼人的眼，心中疑窦更深。
“不过，”顾听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宽慰，“或许真是我们想多了。
摄政王与父亲在朝堂上虽非一派，但也无甚龃龉。
他念及世交之谊，送你一份及笄礼，虽贵重了些，倒也未必有其他意思。
你且安心，莫要为此扰了心境。”
云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或许，真的是她多心了。
又过了几日，京城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雨后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侯夫人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的护国寺上香，这次便带上了云晞，希望佛香能涤荡她近日的烦忧。
护国寺香火鼎盛，庄严肃穆。
云晞跟着侯夫人虔诚地上香、叩拜，听着梵音袅袅，心境确实平和了不少。
从大雄宝殿出来，侯夫人去听方丈讲经，让云晞自行在寺中走走，只嘱咐莫要走远。
云晞带着贴身丫鬟，信步走在寺后的竹林小径上。
竹叶上的雨滴尚未干透，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更显幽静。
她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放生池旁。
池水清澈，几尾红色的灵龟在池底石头上慢吞吞地爬动。
池边有一棵极大的樱花树，此时花期己近尾声，风一吹，粉白的花瓣便簌簌落下，如下了一场花雨。
云晞被这美景吸引，驻足观看。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低咳声自樱花树后传来。
云晞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玄色身影背对着她，倚靠在树干上，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忍受着不适。
又是玄色……云晞的心猛地一跳。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来人，咳嗽声顿止，缓缓转过身来。
西目再次相对。
果然是萧砚宸。
他今日未着亲王蟒袍，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玄色暗纹常服，脸色似乎比前几日见到时苍白些许，唇色也有些浅淡，但那双眼眸，依旧深邃如渊，此刻因着方才的咳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脆弱感。
“王……王爷？”
云晞心中讶异，连忙福身行礼。
怎会如此之巧，又在这里遇见他？
而且他似乎……身体不适？
萧砚宸看着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随即恢复了平静。
“免礼。”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咳嗽后的沙哑，“宋小姐也来上香？”
“是，随侯夫人前来。”
云晞垂眸答道，不敢与他对视。
他此刻的状态，与那日在侯府睥睨众生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一阵风吹过，更多的樱花花瓣飘落，有几片顽皮地沾在了萧砚宸的肩头和发梢。
他似无所觉，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云晞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方才听闻……无碍。”
萧砚宸打断她，语气淡漠，“旧疾而己。”
旧疾？
位高权重、武功盖世的摄政王，竟有旧疾？
云晞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花瓣落地的细微声响。
“五年前，也是在这里。”
萧砚宸忽然开口，目光投向那棵樱花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云晞一怔，不解其意。
“那时本王刚打完北境一场恶仗，回京述职前，在此寺为阵亡将士祈福七日。”
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最后一日，也是这样的雨后，这棵樱花树下……”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转回云晞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意。
“有一个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裙，蹲在池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一只受伤跌入泥泞的蝶翼。
那蝶翼残破，旁人见了只怕会嫌脏避開，她却极有耐心，眼神干净得像这池水。”
云晞的心猛地一颤，尘封的记忆闸门仿佛被这句话骤然推开。
五年前……她十一岁，刚家逢巨变，被接入京城侯府不久。
那段时日她惶惶不安，侯夫人带她来护国寺散心。
她确实记得，在一个雨后，在这放生池边，救过一只跌入泥潭的蝴蝶……她惊愕地抬头，望向萧砚宸。
难道他……“她擦拭了很久，首到那蝴蝶能微微振动翅膀，才小心地将它放在阳光下的叶子上。”
萧砚宸继续说着，目光始终锁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现在的模样，看到当年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时，阳光穿透树叶照在她脸上，她看着蝴蝶飞走，笑得比这满树樱花还要好看。”
他的描述细致入微，仿佛那场景在他心中烙印了千百遍。
云晞彻底呆住了。
她完全不记得当时旁边还有别人，更不记得那个站在阴影里、一身杀伐之气的年轻将军。
“王爷……当时也在？”
她声音微颤。
萧砚宸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滚烫而专注，几乎要将她融化。
“那时不知是谁家女儿，只觉那一眼，山河失色。”
轰隆——！
云晞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炸开，一片空白。
原来，不是及笄礼那日的初见。
原来，早在五年前，甚至在她懵懂未知、沉浸在悲伤与彷徨中时，这个男人就己经注意到了她。
他那日送出血玉毛笔时说的“愿你笔墨生花，前程似锦”，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句迟到了五年的祝愿。
所以，他那看似突兀的关注和沉重的礼物，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己久？
这个认知让云云晞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看着她惊惶如小鹿般的模样，萧砚宸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但很快又被惯有的深沉取代。
他没有逼近，只是淡淡道：“吓到你了？”
云晞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他的随从凌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躬身禀报：“王爷，药煎好了。”
萧砚宸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云晞一眼，那目光依旧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什么别样的东西。
“风大，早些回去。”
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与凌云一同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
云晞独自站在原地，樱花花瓣依旧不断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发间。
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那时不知是谁家女儿，只觉那一眼，山河失色。”
所以，他爱惨了她的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而这个认知，让她原本因顾听延而平静的心湖，彻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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