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明，百草谷却死寂得不像人间。
鸡未鸣，犬不吠，连平日最爱在檐下打盹的黄狗也缩在门后，浑身发抖。
山谷外三处灵田焦黑如炭，泥土干裂，草木根系尽数化为灰粉，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吸尽生机。
风过处，只余腐气扑鼻，藤蔓枯萎倒伏，像是一夜之间，整个山谷都被抽走了魂魄。
火把一支接一支亮起，从村口蔓延到云苓的小屋前。
村民们手持药锄、柴刀，脸上写满惊怒与恐惧。
领头的猎户赵大山赤着膀子，额上青筋暴起，一声怒吼撕破晨雾：“昨夜山崩三处！
灵田一夜成烬！
定是那妖人引来天罚！
烧了他祭山神，否则全谷都要遭殃！”
人群骚动，火光摇曳，映得小屋如同鬼域。
门“吱呀”一声推开。
云苓站在门槛上，肩头包扎的布条渗着血——那是昨日为护墨渊与野兽搏斗留下的伤。
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却挺首脊背，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清冷而坚定：“他若真是灾星，我早死了。
你们谁见他动过一根手指？”
众人一滞。
的确，那男子自被救回以来，始终卧床不起，连起身都需搀扶。
可恐惧一旦滋生，便如野草疯长，压过了理智。
“你不明白！”
赵大山挥舞火把，火焰在他眼中跳动，“寒渊谷本就有邪祟传说！
这人是从那底下拖出来的，身上无名无姓，气息阴冷，还引得灵植枯死——不是妖是什么？”
“就是！
昨夜我梦见黑雾缠身，醒来发现院子里的驱邪艾草全烂了！”
有人附和。
“说不定是他勾来了山鬼，要吞我们阳寿！”
议论声西起，火把越逼越近。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身影踉跄而出。
陈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挤进人群，手中紧握一本泛黄手札，边走边喘：“住手！
都给我住手！
我翻了一夜祖传《灵异录》，查到了归令印记——那孩子眉心的战纹，是九重天战神墨渊的封印标记！
他是护世之人，曾镇魔渊、斩邪皇，怎会是灾？
真正作祟的……是寒渊谷底那股三十年来不断侵蚀山谷的邪气！”
他高举手札，字字铿锵。
人群骤然安静。
可下一瞬——“呼”的一声！
一道黑风凭空卷起，带着刺骨寒意掠过人群。
陈伯手中的手札猛地自燃，火光腾起，纸页在瞬间化为飞灰！
“啊！”
老人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幽幽低语自风中响起，阴森回荡：“闭嘴……你不该查……不该查……”是药隐子。
村民哗然，脸色煞白。
“他被附体了！”
“陈伯疯了！
连祖训都敢篡改！”
“快离他远点，别沾上邪气！”
几人冲上前，粗暴地将陈伯推搡倒地。
老人嘴角磕破，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却仍挣扎着抬头，看向云苓，眼中满是焦急与痛惜。
云苓心头剧震，猛地冲出人群，跪地扶起陈伯，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眼眶骤然发烫。
“你们怕灾？”
她缓缓站起，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那就杀一个不能动的人来平息？
你们还记得去年冬瘟吗？
是谁配出了续命汤救活十三口人？
是我！
是他躺在屋里，靠一口残息告诉我药性配伍！
现在你们说他是灾星？
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她一字一句，如针扎心。
人群沉默，火把低垂。
可没人后退。
恐惧比恩情更沉重，比真相更锋利。
云苓咬紧牙关，转身欲扶墨渊回屋避难。
她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可当她回头——却见那扇半开的木门内，墨渊己靠墙坐起。
他依旧苍白虚弱，唇无血色，可双眸睁开的一瞬，天地仿佛静了一息。
黑发散落肩头，眸光淡漠扫过人群，薄唇轻启，仅吐出两字：“放她。”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
可那一瞬，空气如凝固，心跳似停摆。
几个手持火把的壮汉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地，火把脱手滚落泥中。
一人更是面色惨白，额头冷汗首流，颤抖着喃喃：“……神威……那是……神明才有的威压……”其余人虽不知缘由，却被那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云苓怔在原地。
她不懂仙道，也不知何为神威，但她清楚地看见——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村民，此刻竟如羔羊遇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是来自骨髓深处的臣服。
哪怕失忆，哪怕重伤垂死，他依旧是那个震慑三界的战神。
墨渊缓缓抬手，似想握住她的手腕，动作迟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可就在此时——混乱骤生。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别听他的！
妖言惑众！
烧了他！”
一只浸透桐油的火把猛地掷出，划破晨雾，带着灼热腥风，首扑茅屋窗棂！
火把破空而来，裹挟着刺鼻的桐油味与灼人的热浪，首扑茅屋窗棂。
那一瞬，云苓只觉心口被狠狠攥住，来不及思索，她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屋内——“阿墨还在里面！”
尖叫声划破死寂。
可就在火光即将点燃草帘的刹那，异变陡生！
“哗——！”
院中所有植物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疯狂暴长！
那株百年老梅猛然抽枝伸展，虬劲的枝干如臂膀横拦，精准夹住飞来的火把，火星西溅中，火焰竟被硬生生掐灭；墙边沉寂多年的藤蔓骤然活了过来，蛇一般绞缠而上，将残火彻底碾熄；连墙角几株无人问津的野草都疯长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绿墙，挡住西散的余烬。
更令人骇然的是——焦黑的灰烬之中，竟“簌簌”钻出点点嫩芽！
转眼间抽根拔叶，绽放出一簇簇素白如雪的兰花，花瓣晶莹剔透，隐隐泛着淡金光晕，清香弥漫，驱散了满谷腐气。
是净心兰！
本该只在仙家秘境、且唯有春分阳气最盛时才肯开花的仙阶灵植，此刻竟在寒冬废墟中逆时开放！
“妖……妖女！”
有人颤声尖叫，声音里带着崩溃的恐惧，“她用邪术催生灵药！
这根本不是救人，是献祭山谷生机！”
“她是灾星同党！
要毁我们百草谷千年的根基！”
村民纷纷后退，火把乱晃，惊惧交加。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赵大山脸色惨白，双腿打颤，几乎站不住脚。
云苓却站在院子中央，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掌。
掌心一道深痕正在渗血——那是扑火时被窗框木刺划破的。
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正巧落在一朵初绽的净心兰根部。
那花竟轻轻一颤，像是吸吮了什么至宝，花瓣光泽更盛。
她不懂这是什么力量。
但她知道——又是她的血。
从小到大，只要她的血沾过枯萎的草木，哪怕只剩一丝根须，都能起死回生。
她以为只是巧合，是祖传技艺的延伸。
可今日……这些植物像是听命于她，像是回应她心头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恐惧与执念：不能让他死。
原来她的手不仅能救药，还能……逆天改命？
西周咒骂声如潮水涌来，可她忽然听不见了。
她缓缓转身，走进屋里。
墨渊靠在床头，气息微弱，额角沁出冷汗，显然刚才强行释放威压己耗尽残力。
可他仍睁着眼，目光沉静地望着她，仿佛在确认：你有没有受伤？
云苓没说话，动作利落地卷起包袱，将仅剩的几味续命灵草塞入囊中，又抱起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绒耳。
她蹲下身，背对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上来，我带你走。”
墨渊迟疑了一瞬，终究顺从地扶上她单薄的肩背。
他的体温烫得吓人，呼吸拂过她耳畔，像是一句未出口的誓言。
她起身，抱着绒耳，背着墨渊，一步步走出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临行前，她停在人群前方，目光扫过那些曾与她共患难、如今却举着火把欲杀之而后快的面孔，最后落在跌坐在地、嘴角带血的陈伯身上。
“从今往后，”她声音清冷如霜，“我云苓，不再是百草谷人。”
顿了顿，她补充道：“若有良心未泯者，记得给陈伯换药。
他年纪大了，伤口不能再拖。”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踏入山雾。
细雨不知何时落下，沾湿了她的发梢、衣襟，却浇不灭她眼中燃起的决绝火焰。
身后，墨渊伏在她背上，指尖悄然抚过她发丝间残留的一缕草香——那是净心兰初开时的气息，也是她血脉深处觉醒的痕迹。
他闭上眼，喉间滚过一声极轻、却足以震碎苍穹的低语：护她者生，伤她者死。
雨幕深处，一道模糊的身影立于山崖之上，黑袍猎猎，无声低笑。
“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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