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盘龙村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但陆家的老宅里,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挖金子?
浩子,你是不是分家分得脑子都糊涂了!”
母亲陈淑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惊恐,“那盘龙山里除了石头就是野草,哪来的金子?
你是不是想去干啥傻事,你可别吓妈啊!”
父亲陆卫国也把手里的烟袋锅重重往地上一顿,怒道:“胡闹!
家里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疯话!
赶紧给我滚回屋睡觉去明天早点起来想想怎么去跟人借点米下锅!”
借米?
陆浩在心里苦笑。
今天分家闹得这么大,村里人谁不知道他们老陆家三房成了光杆司令,家徒西壁还带着两个老的谁会把米借给一个注定要当老赖的“懒汉”?
看着父母脸上那混杂着悲伤、愤怒和绝望的神情,陆浩知道,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
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走进那间几乎被搬空的厨房。
大哥大嫂刮地三尺,连盐罐子里的底都给刮走了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锅台和几只破碗。
陆浩在灶膛里摸索了半天,居然从一堆草灰底下摸出了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红薯。
这是母亲藏起来准备留给他们当晚饭的。
他把红薯掰开将大的一半递给母亲,小的一半递给父亲,自己则拿起了最小的一块。
“爹妈先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很平静。
陈淑芬看着手里的红薯,眼泪又下来了:“吃……还吃什么啊……吃。”
陆浩不容置疑地把红薯塞到她手里,“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你们要是不吃,我今晚就去跳村口的河。”
这话一出,陆卫国和陈淑芬都吓了一跳。
“你个混小子,胡说什么!”
陆卫国一把抢过红薯,狠狠地瞪着他。
看着父母虽然嘴上骂着,却还是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红薯,陆浩心里松了口气。
他三两口吃完自己的那份,抹了抹嘴,认真地说道:“爹妈我没疯,也没说胡话。
盘龙山里确实有‘金子’,只不过不是黄澄澄的那种。”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词:“你们听说过‘羊肚菌’吗?”
陆卫国和陈淑芬茫然地摇头。
“那是一种菌子,长得跟羊肚子似的黑乎乎的不好看。”
陆浩开始了他半真半假的忽悠,“我前阵子去镇上,偷听到一个从省城来的大老板说话。
他说那玩意儿在城里能卖大价钱,一斤能卖到好几十块!”
“啥?!”
陆卫国手里的红薯差点掉了“几十块一斤?
你哄鬼呢!
咱们这山上长的牛肝菌,一斤也才卖几毛钱!”
“所以说你们不知道啊。”
陆浩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那玩意儿金贵着呢!
而且一般人找不到。
它就长在火烧过之后的松树林里,还得是下过雨的第二天。
我算过了前两天山上刚下过雨今天去正是时候!”
上一世,他功成名就后看过一则财经报道,说他老家盘龙村出了个“羊肚菌大王”,靠着倒卖山里的野生羊肚菌发家,成了当地第一个百万元户。
报道里详细描述了羊肚菌的生长环境和采摘时节,陆浩当时只当个趣闻看没想到此刻竟成了他翻盘的救命稻草!
陆卫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爹,家都分了我们现在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差的吗?”
陆浩反问道,“你跟我上山走一趟找到了咱们家就翻身了。
找不到,无非就是白费点力气,我们又有什么损失?”
是啊,己经一无所有了还怕失去什么呢?
陆卫国那颗死寂的心,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地敲了一下,竟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沉默了半晌,将最后一口红薯咽下站起身从墙角抄起一把镰刀和两个破旧的竹筐。
“走!”
天刚蒙蒙亮,父子俩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盘龙山。
秋日的山林,晨雾弥漫,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
陆卫国在山里打了一辈子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可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能卖几十块一斤的菌子。
他一边走,一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今天的陆浩,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走路的步伐沉稳有力,眼神坚定,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懒散和迷茫。
他仿佛对这座山有着一种全新的认识,目标明确地带着自己往后山一片几年前着过火的松树林走去。
“浩子,你确定是这儿?
这片林子烧过之后,连兔子都不来能长出啥好东西?”
陆卫-国喘着气,有些跟不上儿子的步伐。
“爹,你信我。”
陆浩头也不回,拨开身前的灌木丛,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就是这里!
根据那篇报道的记忆,盘龙山最好的羊肚菌产地,就是这片火烧林!
两人走进林子,脚下是厚厚的松针和腐殖土,踩上去软绵绵的。
陆浩放慢了脚步,眼睛像雷达一样,一寸一寸地扫过地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小时了除了几朵不能吃的毒蘑菇,他们一无所获。
陆卫国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他蹲下身,捶了捶发酸的腰,叹气道:“我就说你是听岔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回去吧,别浪费力气了。”
陆浩却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一棵被烧得半黑的松树底下。
那里的松针微微拱起,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一些。
他心脏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那层松针。
下一秒,一抹独特的带着褶皱的棕褐色出现在他眼前!
那东西大约有七八厘米高,菌盖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网穴,表面呈褶皱状,活像一个倒挂的羊肚。
是它!
真的是羊肚菌!
“爹!
快来看!”
陆浩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陆卫国不情愿地走过来当他看清陆浩手里的东西时,也愣住了:“这是……啥玩意儿?
长得真够丑的。”
“这就是‘金子’!”
陆浩激动地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从根部将这朵羊肚菌割下,放进竹筐。
有了第一朵,就有第二朵!
陆浩精神大振,他发现这种菌子极善于伪装,颜色和周围的枯叶腐土几乎融为一体。
但只要找到一朵,附近通常就会有一片!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父子俩就在这片不起眼的火烧林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羊肚菌。
它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单独躲在树根下。
陆卫国从最初的怀疑到震惊再到最后手脚都开始哆嗦起来。
他看着竹筐里越堆越高的小山,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玩意儿,真能卖几十块一斤?
当两个竹筐都装了小半筐,再也找不到更多的时候,太阳己经升得老高了。
“爹够了今天先收工!”
陆浩擦了把汗,心满意足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陆卫国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低头看看筐里的“丑东西”,又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儿子的背影。
这个背影,不知为何,竟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高大。
回到家,陈淑芬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看到父子俩背着满满两筐东西回来她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啥啊?”
当她看到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菌子时,脸上的表情和陆卫国初见时如出一辙。
“妈,这是咱们家的希望!”
陆浩将竹筐小心地放在堂屋的地上,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两筐加起来起码有七八斤湿货。
就算晒干了也还有一斤多。
按照一斤五十块的“天价”来算,这就是将近一百块钱!
一百块!
在人均月收入几十块的1988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陆卫国蹲在地上,拿起一朵羊肚菌,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喃喃道:“真能卖钱?
真能卖钱?”
“能!
但不能在镇上卖。”
陆浩斩钉截铁地说“镇上的人不识货,只会把我们当骗子。
我必须去县城!
去县城最大的供销社或者国营饭店,只有那里的人才可能识货,也才出得起价!”
“去县城?”
陈淑芬又发起愁来“去县城来回的车票就要一块多钱,咱们家……咱们家哪还有钱啊……”说到钱,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分家后,他们是真正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陆浩的目光投向母亲。
他记得,上一世母亲为了给他凑彩礼,曾经拿出了一个藏了多年的小布包。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陈淑芬面前,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她。
“妈,你是不是……还有一点私房钱?”
陈淑芬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躲闪起来:“没……没了……你大嫂搜得那么干净,哪还能有……妈,”陆浩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你有。
那是你攒了一辈子的体己钱,是你的命根子。
我本来这辈子都不该打它的主意。
但是现在,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你把钱借给我当路费我保证等我从县城回来十倍还你!”
看着儿子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听着他那郑重其事的承诺,陈淑芬的心防,一点点被攻破了。
她犹豫了许久,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转身走进了里屋。
片刻之后,她颤抖着手,捧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被磨得发亮的毛票和分币,最大的一张,是一张半旧的“大团结”(十元纸币)。
“就……就剩下这么多了,……一共是十三块六毛五分钱……”陈淑芬的声音带着哭腔“浩子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家当了……”陆浩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感觉重如千斤。
这里面不只是钱,更是父母对他最后的信任和全部的希望。
他站起身,将布包紧紧揣进怀里,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妈你们放心。”
“等我回来!”
他提起一筐最饱满的羊肚菌,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朝着村口通往县城的土路走去。
阳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往无前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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