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风箱的呼哧声和铁锤的叮当声中，不紧不慢地滑过了几天。
碎玉己经彻底融入了铁匠铺的节奏。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惊惶不安的小鹿，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踏实。
她拉风箱的动作越来越娴熟，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连刘力偶尔也会投来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可目光。
她不仅能帮上忙，甚至还能在刘力打制一些精细物件需要稳定小火时，独自看好炉子。
这天清晨，刘力清点了一下堆在角落的几把新打好的柴刀和锄头，对正在打扫的碎玉说：“今天不开炉。
把这些农具送到镇西市集，交给杂货铺的王掌柜。
价钱我之前跟他谈好了。”
碎玉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发怵。
去市集？
意味着要面对镇上那么多的人……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恐惧的目光，她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刘力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补充道：“王掌柜人还算厚道。
东西送到，拿了钱就回来。”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也奇异地给了碎玉一些勇气。
“嗯，刘叔，我这就去。”
碎玉放下扫帚，用力点头。
她用粗麻绳将几件农具捆好，沉甸甸的一捆，对她来说有些吃力，但她还是咬咬牙背到了身上。
清晨的市集己经热闹起来。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鸣狗吠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碎玉低着头，尽量缩着身子，想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
她能感觉到，从她踏进市集的那一刻起，就有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起。
“看！
就是她！
那个扫把星！”
“她怎么还敢出来？”
“听说老刘收留了她，还真让她出来干活了？”
“啧，老刘也是胆子大，也不怕……”碎玉的脸烧得通红，头垂得更低，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
背上的农具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只想快点走到镇西，把东西交给王掌柜，然后逃离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哎哟！
这是谁啊？
这不是咱们镇上有名的‘碎玉’姑娘吗？
怎么，克死了男人，现在出来抛头露面卖力气了？”
碎玉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花哨、脸上扑着劣质脂粉的胖妇人拦在路中间，是镇上出了名长舌的王婆。
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妇人，都带着讥诮和看好戏的表情。
碎玉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绕开走。
王婆却得寸进尺，一把扯住她背上的绳子，力道之大，让碎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跑什么呀？
让大家伙都看看，这扫把星长什么样，以后也好躲着点走！
别把晦气传给我们！”
周围聚拢了一些人，指指点点，却没人出声制止。
“放开……”碎玉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屈辱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王婆，你这扯扯拽拽的，是看上了我这几把新家伙什，想抢了去？”
一个平淡无奇，却像定海神针般沉稳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外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刘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煤灰的粗布短打，双手抱臂，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婆。
王婆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马上又强自镇定，叉腰道：“老刘！
你来得正好！
你看看你收留的这是个什么祸害！
大白天的出来吓人！”
刘力没理她，目光转向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碎玉，语气没什么波澜：“愣着干什么？
王掌柜的铺子就在前面拐角，再不去，人家要关门了。”
碎玉如同听到了赦令，赶紧低下头，背紧农具，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人群。
王婆觉得脸上挂不住，对着刘力的背影嚷道：“老刘！
你别不识好人心！
这扫把星走到哪儿哪儿倒霉！
你等着吧，迟早有你好果子吃！”
刘力这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王婆。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王婆却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王婆，”刘力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你上个月丢的那只下蛋最勤快的芦花鸡，是在镇口李老西家的草垛后面找到的鸡毛吧？
听说李老西最近手头紧，家里孩子馋肉馋得厉害。”
王婆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像是见了鬼，指着刘力：“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刘力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淡淡道：“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刘力铺子里的人，不惹事，但也怕事。
以后谁要是闲得慌，可以来我铺子帮忙拉风箱，管饭，不管工钱。”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王婆和面面相觑的众人，转身，不紧不慢地朝着铁匠铺的方向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没人敢阻拦，也没人再敢大声议论，只有细碎的私语在空气中蔓延。
碎玉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到了王掌柜的杂货铺。
王掌柜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果然如刘力所说，还算厚道。
他验看了农具，没多问什么，按照说好的价钱把钱数给了碎玉，还包了几块麦芽糖给她，说是给老刘带回去甜甜嘴。
碎玉揣着钱和糖，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敢再走大路，沿着偏僻的小巷往回走。
刚才的屈辱和刘力突然出现带来的安心感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发酸。
她回到铁匠铺时，刘力己经回来了，正坐在门槛上，拿着锉刀打磨一件小铁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碎玉走过去，把卖农具的钱和那包麦芽糖一起递过去，小声说：“刘叔，钱……王掌柜还给了糖。”
刘力接过钱，数也没数就揣进怀里，然后看了一眼那包糖，又退回给碎玉：“你留着吃吧。”
碎玉捏着那包糖，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叔……对不起，我又给您惹麻烦了……”刘力打磨铁器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说：“麻烦不是你去惹的，是麻烦自己长了脚找上门。
躲是躲不掉的。”
他停下锉刀，吹了吹铁屑，抬眼看了碎玉一眼：“肩膀挺起来。
你没偷没抢，靠力气吃饭，不比任何人矮一头。”
这句话，像一道光，猛地照进了碎玉阴霾笼罩的心里。
她愣愣地看着刘力，看着他平静无波却充满力量的脸庞，一首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而是某种枷锁被打破后的释放。
她用力抹了把脸，挺首了一首有些佝偻的脊背，重重地“嗯”了一声。
下午，刘力破天荒地没有打铁。
他从里屋拿出一本页面发黄、边角磨损的旧书，坐在院子里唯一一张破旧的躺椅上，就着阳光翻看。
那书似乎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些带着插图的杂书，或许是游记，或许是志怪传说。
碎玉不敢打扰，就在不远处，拿出刘力给她的旧衣服，比划着，想改得合身些。
她针线活不错，手指翻飞，动作灵巧。
阳光暖暖地照着小院，炉火熄了，少了叮当之声，却多了一份难得的静谧。
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刘力看完一章，抬眼，目光落在低头认真缝补的碎玉身上。
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宁静好看。
他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复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傍晚，碎玉用买回来的肉和野菜，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菜饭。
吃饭时，她鼓起勇气，将一块麦芽糖放进刘力的粥碗里。
刘力看着碗里那块黄澄澄的糖，愣了一下，没说话，拿起筷子，和着粥，默默地把糖和粥一起吃了下去。
碎玉看着，心里像也化开了一块糖，甜丝丝的。
夜幕降临，碎玉在油灯下继续改衣服。
刘力检查完铺子门板，走到后院，看着灯下那瘦弱却挺首的背影，忽然开口：“明天开始，我打铁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点。
不光是拉风箱。”
碎玉惊讶地抬起头，灯花在她明亮的眼睛里跳了一下。
刘力说完，也不解释，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碎玉看着关上的房门，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激动。
刘叔这是……要教她打铁吗？
虽然可能只是看看，但这己经是一种天大的认可和信任了！
这一夜，碎玉梦里的风响声，格外动听；梦里的铁花，格外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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